梦为远别啼难唤
——李商隐
不须鸣叫强知时
——苏轼
言说的人,不是受他所说的内容的触动,而是受你说话和保持缄默能力的触动;即你可以作证。
——吉奥乔·阿甘本
词语凭借自身的力量就把其完善的形式转译为内容,例如,抒情诗中的请求(经过审美的组织)开始变成内向而自足,不需要别人来满足(存在在某种意义上由表达的形式本身来满足);诗中的祈祷不再需要上帝听见诉苦,也不期待救助,忏悔无须得到宽恕,如此等等。形式仅仅利用材料,就可填补任何事件和伦理的缺陷,直至使之圆满的完成。只有借助于材料,作者得以对内容(认识和伦理价值)采取一种创造性的、生产的态度;作者仿佛进入被孤立出来的事件中成为它的创造者,却没有成为参与者。
——米克哈依·巴赫金
华莱士·史蒂文斯:一个细节的过程
马永波 译
今天树叶在叫喊,悬挂在被风扫过的树枝上,
冬天的虚无变得轻了一些。
它依然充满了冰冷的影子和有形状的雪。
树叶在叫喊……一个人在迟疑,仅仅听到那叫喊。
那是一种忙碌的叫喊,关乎另外某人。
尽管一个人会说,自己是一切的一部分,
有一种冲突,一种抵抗卷入进来;
成为事物一部分的努力正在衰落:
一个人感觉生命提供的仅仅是生命本身。
树叶在叫喊。它不属于神圣的关注,
不是英雄们吹出的烟缕,更不是人的叫喊。
那是不会超越自身的树叶的叫喊,
在幻想的缺失中,没有超过它们自身的
意义,耳朵最后发现的,事物自身,
到最后,这叫喊将与任何人都毫无关联。
可以这样先抛出一个观点吗:诗意是预先寄存在某个空间,然后被得偿所愿的诗人用称之为灵感的某些手法将其请下来,据为己有,并在语言上振振有词地宣明了这一殷勤?诗意的存在至少宣告了甲乙两方的授受关系:诗人是乙方(诗神或语言总体方案是甲方?),受雇为语言与情感服务,既从诗意中寻得抚慰人心的力量,又承揽了生产诗意的合约任务。换言之,包括诗人在内的所有人都要问:诗意会先于诗人的感觉而存在吗?诗意是外在事物或者人类本身固有的一种变化多端的属性(本来有之),还是需要经过人工合成或创意设计的艺术性流程或改良效果(诗意盎然于人力之中)?诗意位于诗人创作一首诗之前,还是之中或之后?或者说,诗意于诗的产生过程中才得到更明显的凸现,更强烈的表露,更稳固的扎根,更具分享性的落实?(还是说,言不尽意,诗人无论如何努力,他所捕捉的诗意仅仅是天地造化的诗意总数的一小部分?)人诗意地栖息在大地之上,这里所说的诗意是一种修饰词效应,能否替代为人持久地栖息在诗意之中,使之成为一个名词范畴?
如果你仅仅是从审美对象身上察觉到诗意的蛛丝马迹或欲来未来之前兆,就表明你是从修饰性的属性来看待诗意,你把它看成审美对象的一部分属性或者临时起义的突发现象,而不是整个地将单一审美对象理解为是诗意世界的一部分。如果你与审美对象交互运动时得到的是诗意,说明你脑海里预存了这样一个观念,那就是诗意通过人的奋发图强可以从审美对象中剥离出来,发掘出来,就好像熟视无睹的情况被勤快的人发现了亮点。这一举措使你从审美对象身上得到了精致的诗意,但那是一个狭义概念的满足。但如果说你与审美对象的互动得到的是整个的世界,超越审美对象本身的生机勃勃的诗意空间,那你得到的就是全然的名词意义上的诗意,它会诱导你将单一审美对象理解为诗意的一部分。所以说,我们要分清审美对象与诗意(两种)容器的差别。是审美对象内在地包含着应有的诗意,还是诗意选择了特定的审美对象使之得以呈现一部分特性?这就是一个根本性的问题:诗意到底存在于何处?全部的诗意通过怎样的排列组合的方式得以呈现?
对诗意的捕获与理解,既萌发于诗人与审美对象之间的对峙状态之中,也激荡在诗人写就的诗篇之内,供读者不断地感受其变化。可见,我们要区分开两种诗意的表现形式:一种是意会之中的前写作状态中的诗意,一种是经过写作处理以作品形式呈现的诗意。两种诗意既有时间顺序上的前后之别,又有审美感受力上的增减变化,但二者都应当归属于全然的诗意,而没有必要从各自的角度争个高低贵贱之分。试想,一棵狂风中挣扎/屹立不倒的树凭什么在有的诗人看来是富有诗意的?这种关于诗意的看法,有赖于他随之呈现出来的有审美判断力的作品是否保存了最初的丰富感受,没有作品的支撑,原先的诗意就得不到巩固,也荡然无存。作品中的诗意很可能迁就或模仿了审美对象带给诗人的诗情画意,但很明显,诗人需要重新裁剪他所看到的、感受到的视野图像,他要加入诸如崇高或仁慈之类的审美品格。诗人要做到既知其一,也知其二,并以作品中所洋溢的诗意为质,声明他有资格成为大地上敢说敢为的社会实践者。
现在,在狂风中起舞的那棵树可能落光了叶子,神态木然,已经不是诗人当初看到的那个样子。它的诗意因为时间的变化而出现了天壤之别。仿佛它后来失忆了。其他人也没办法回到那个事发现场重温激动人心的一幕。所幸的是,一首诗锁定了这一个诗意发生的流程,正如诗人所谓的树叶的叫喊持久地在诗句中响起。当诗人意识到诗可以开端于树叶的一声呐喊时,他就明白了当天是一个既严肃又活泼的审美时刻的扩充幸运日。诗中一刻,人间一天。无关的事物在向审美对象做角色转换的瞬间被诗人所选中或选中一位诗人来见证,从而在本原状态之中加入了来自诗人这一角度的主观能动性,成为受人瞩目的审美对象,也就是说,在那一刻,它从无关于人的自我状态中转变为与人相关的品鉴对象,激发出当事人的意念或意向,并为随后继续转换为作品中的形象打开通道。诗意就在这一波三折的流程中悄然而至,也不是一下子以全貌显示出来,而是一步一步、一个细节接一个细节逐渐地与产生它的那个流程相匹配。要了解诗意何谓,就需要去了解孕育它的整个流程是怎么运作的。
当诗人意会到“今天树叶在叫喊”这样一个庄严时刻,树就开始弥漫出诗意的头绪,诗意随物复兴/赋形,就可能以树的形态呈现出来,也就是说,当事人是怎么去认知一棵树,他的认知过程是怎么发生的,那么,诗意也会以树形的方式呈现出细枝末节,这是相互匹配的。不是说诗人一下子就从一棵树的树叶变化中找准了诗意的巢穴,而是处于一种有待完成的认知过程之中,这种认知包含两个方面的意蕴:一方面就是建立人与外界事物的一种相互理解的通道,另一方面就是诗人要瞅准他在审美流程中可获得的语言上的快感,事物的可表述性经过理智与情感的拆解、重塑,经由文法结构的改造,而成为一个观念一新的作品中的形象。诗人一开始所设定的关于树的形象,所营造的树叶的动静决定了他的诗意计算器从哪儿开始按起。我们也要特别注意到他即将盘算的诗意收成很可能与早期诗人对自然事物的感发系统有所不同,也就是说,诗意的类型、演进方式和具体操盘者的写作习性都可能在一次具体的创作中经受考验或得到一次全新的理解。
他既从一棵树上看到了一时之动静,也察觉到其中弥漫的诗意,仿佛外界动静与文本诗意之间在进行汇率折算,而诗人恰好目睹了这一进展。但同时,他也要快速反应,对树及树所呈现的诗意花絮做出审美判断、利益计算,要以上下文关系之递进逻辑来武装头脑,对他一贯有之的审美习性、诗意习得进行反思。这的确是一次个人好恶的重新抉择。意念上的一时之奋达召唤着接二连三的诗句来配合,但一顿消耗之后,他会停下来,继续与树叶对视。通过省察审美对象的动态变化,来增进推动上下文关系发展的力量,诗句接下来怎么走,跟他怎么跟关键之树继续周旋密切相关。这里存在两个进度之间的结合。树之变化,诗人之习得和诗句之递进三者同时呈现出合作共谋的态度,既要寻求三者之交集所形成的稳定区域,又要在差异性土块中获得层次分明的感觉。人位于其中,既要照顾到外在事物的摇曳多姿,信息爆炸,又要体贴入微地关切到诗句章法进展中的阻力应如何一步步巧妙消除。
树叶的叫喊自成一例之际,作为一个主题性的机会,是有继续深入发展的强劲能力的。诗人一念之间感受到的多种可能性混合在一起,他要快速从中抽取出一个端点。诗,就从这里开始入手,但旁伺树叶叫喊之余,如何持续演变,既有自身的发展规律,也跟当事人面对一棵风中之树时的感悟息息相关。信息不断地产生,又不断消耗,就看诗人如何选择与保留,在有用的信息和无用的素材之间反复权衡。诗意的确在有与无之间不断地腾挪转换。更为关键的是,诗人会面临一个对诗意的理解的个人史,诗意能自成一体,既可以形成诗人的写作习惯和套路,又不断地向诗人提出陈言务去的命令,要求他积极改变自己的一贯作风。今天面对一棵风中之树,不一定恰好处于风格激变的转折点,诗意的生成不一定处于推陈出新的微妙阶段。只是我们要意识到诗意在今天的产生或构成的对诗人的召唤,可能在明天就不一定见效了。诗意的有效史有可能在明天戛然而止了。
谛听树叶的叫喊这一现实动静,使得诗人浮想联翩。这样一个场景,人在其中的局面,到底能产生出怎样的诗意?诗人能否在一念之间领悟到一首诗全副的骨骼俊朗?眼前的现实真的充满了诗意吗?值得为之写一首诗吗?树叶的叫喊会不会慢慢转换成诗意的叫喊之后最终成为掷地有声的诗的召唤?试试看,树叶在叫喊这一拟人化的形势造成后,接下来诗人还有怎样的张望?人如何介入到树叶有所求的喊声之中去?当事人算得上是仅有的被叫喊者吗?接下来,诗人其实面临两个选择:其一,仅以树叶的叫喊这一形象为主题,纵论人在这一阵叫喊声中处于什么位置上,人与树叶的周旋会发展出预定的诗意吗?其二,“今天树叶在叫喊”仅仅是一个先决条件,并非一个独立的主题,而是很快过渡到其他诗意层面的一个前奏,无非是诗绪洋溢之际需要的一个凡常的开头,往下走可能是另一个摇头晃脑的形象。
仅以树叶的叫喊为主题来说,又当如何处理其中的诗意呢?这里既有诗意(接受、理解)史的类型学讲义,读者很想瞧瞧这样一个简单的对象能兑现出怎样的诗意,也有诗人结合时事或心境借题发挥,用一树无主的树叶来烘托一个隐蔽的关键主旨(模仿风动、幡动、心动三元模式来讨论风的叫喊、树叶的叫喊和心灵的叫喊如何归拢为诗意的叫喊,乃至诗的召唤)。我们凭借着自有的观赏风之子的经验来品咂诗人这一番观察到底有何不同。本已枯槁的形象之中还能引出多少活泼的话题来?他所构建的诗意类别是诗意史的一个新世纪的增量,还是对历来有之的基于树叶与人的既定关系积累的固有诗意的盘点?“今天树叶在叫喊”是否传递出一种关于今非昔比的感知上的差异?诗人将琢磨于今天这个重点上,娓娓道来树叶从不叫喊状态迈入叫喊状态这一转变的因由,以及在叫喊什么的内容上陆续的应承?
对于当事人来说,叫喊的轻重缓急当时当地有一个清晰的判断,但要在语言表述上达到同等的程度,会存在一定的困难。而且,这方面信息的减损对读者来说会构成信息不对称,我们无法与当事人就树叶在叫喊的紧迫性、连续性和诉求性达成共识。我们不得不调动以往的生活阅历来比对诗人的感知系统。我们期待着诗人所捕捉到的风之子的种种姿态能够很好地给我们上一堂关于诗意如何兑现的课,期待他自圆其说。树叶所叫喊的内容或许正是诗意是什么这道填空题的回应。这里有一个仿生学的交代。但问题是,诗人很可能不去触及什么正被叫喊出来。他只停留在叫喊这一形态或形式上,从这个行为上、姿态上觅得他认为的形而上的阵阵诗意。的确,诗人可能驻足不前,在树叶的叫喊这一形象上久久盘桓,做出思辨上的努力,以便验算自己与树的交情到底价值几何(人如何交织到树的事务中去)。一棵即将落光叶子的冬日之树演绎着诗意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无需场景的多次切换,只需单调的一幕就可造成毫不乏味的诗意曲折。
诗人悬停在树叶的叫喊状态之中,并不想探求/贪求叫喊之外的动静。他全身心地进入树叶的叫喊之中与之共振,将属人的时刻托付给树叶叫喊的刹那间,他要观察两种时间观念如何相融在一起,这种相融性能否激发出诗意。在他看来,这并不是一把打开自然万物振振有词的灵性空间的钥匙。他不是将树叶的叫喊理解为一个过门,一个通道,通过它抵达一个更深情的目的地。他就干等在这里,与树叶所奉献的单一面貌接洽,相信自己有办法从中汲取到聆听的意义或意思。看上去这是一个凝固的时刻,要从这样一个单一的时间标志中焕发出精神抖擞的意义,又不至于偏离正轨,就必须借助复沓的手法反复来簇拥这一个感发系统的中心。中心已明确,现在的关键是抒情的半径从何做起。人与这个中心若即若离的关系用一种怎样的方法来衡量?反思这样一个问题,就能够感觉到其中存有的抒情半径在怎样起效。一个迟疑不决的人必须在这个关键时刻下定决心。
表面上看,诗意从自然景物中涌现出来,符合一贯以来的比兴传统,仔细一掂量,却发现人才是随风起舞的主角(树叶的种种表现都在模仿人的举措)。诗意的关键在于人的自我认识发展到了哪一步。在物我对照的相持情景中,当事人力图刷新自己的存在感。人的存在被树叶的叫喊所富有的时间意义标志着,从这特殊的一刻中蹦跳出来,成为一个客观对应物,树及其局部特征皆成为人之生命意义的注脚。人从树叶的叫喊之际并存的诸多现象中体察到同时性存在的意趣。如果说人能够诗意地栖息在树叶的叫喊声中,这一感觉是切实的,那么,进一步,人就可以随着落叶诗意地栖息在大地上,随着无所不在的树叶的形象栖息在任何一个可感的时空之中。然后可以说,人能(以能人为鉴)栖息在无边的诗意之中。
确定树叶的叫喊是什么(与叫喊的内容略有不同),了解其属性与诉求,与解答诗意是什么这个问题同宗一源,殊途同归。如果最初树叶的叫喊被当事人意识到并连跨几步,产生了情感的连续性变化,那么,他肯定会来到这样一个时刻:为树叶的叫喊声之所谓、是其所是给出一个理解过的结论。这的确关涉到诗人此行目的以及有感而发的师出之名。这样一个后继时刻的来到,其实暗含了一个感激上的变化,也就是,从“诗意的”修饰性意义迈入“诗意”这个名义的确定范畴上来。树叶之所是,乃诗意之所是,这里的确存在一种逻辑上的跃进。当时,当树叶开始叫喊时,对于当事人来说,这既可能是一个噪音系统,打搅了他的清修,也可能是一个灵感引擎,调动他竭力成为树叶所焕发的世界的一份子。他的确一下子面临着非敌即友的作为人的利益方面的考虑,既在树叶所安排的偌大情境之中,又在被唤醒的想与之媲美的个人情感体系之中,里外都是人,但他还是想冷静下来审察外界变化到底带给人什么样的讯息。人真的能够参与到以树叶为中心的这个临时的乾坤中去吗?那个圆会接受一个过来人的进入吗?
在与树叶的可能性意蕴相处的过程中,诗人也有可能会产生一种逆反的心理,去抗拒树叶那无穷的吸引力,想与之抗衡,并洁身自好,自成一体。乃至于他没有心思(也没能力)去弄清楚树叶叫喊的内容到底是什么,为谁而叫,确实将树叶表情局限于单一的喊叫动作之中。这也可能是在树叶身上搜寻丰富的诗意未果所引起的诗人的警觉。与其在外在事物中获得诗意函数的解(却屡屡失意),不如退一步反顾自身,从人性本己之中去寻找相当的诗意。于是,诗人悄悄自问:人的尊严(自尊心)也是一种诗意吗?他的确显得更为敏感了,在感激树叶的启迪之余,开始撤回到自己的地盘上,树叶的归树叶,人的归人,两不相干,各安本分。这样一种反省机制开始起作用了。的确,叫喊中的树叶自己也不会问在叫喊什么,为什么叫喊,仅仅是呈现给外人一个叫喊的形态而已。它的意义之圆并不完全向人类敞开。诗人一开始确实很好奇,想打探树叶在叫喊这样一个形象到底是什么意味,“是什么”这样一个疑问,一开始引起了诗人强烈的兴趣,仿佛从这里可以找到一个关于诗意的定义。但随之而来的是,人与树叶苦苦周旋之际,人并不能完全地融入其中(并占上风),不能舒舒服服栖息在树叶所营造的气氛之中,于是,诗人赶紧从是什么的好奇心中撤走,而通过“不是什么”这样一种反向辨认使自己在向树叶行注目礼之后,理智地回归属人的世界。
于是,“树叶在叫喊”的意思表示滑入意义揭露的进度之中:从“是什么”转向“意味着什么”。“不是……”这样一种排除法的句法结构接二连三地廓清当事人的一连串误解,从而将诗人从观念误区中拽了出来,并从自己身上去寻找诗意的定义,不再假道于殊途。是其所是的审美原则借助于不是其所不是的逻辑推理得到了巩固。对是的理解借助于对不是的探问已有所启发并发觉了当事人的不是/不适而重新回到了原点,是之时务不在他者身上而在自身的根源上:如何把自己理解为一个俊杰,这是一个关键问题。如果说一个人想成为事物的一部分的努力已受挫折,他就只有从一己之身去寻找超越性,以使自己超凡脱俗的愿望不致无依无靠。树叶也不是那么一回事,人也不是那么一回事。现在回到起点的当事人是该好好反省反省,一进一出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改变。
在他看来,树叶的叫喊不再是可以凭空添加任何释义的一个精神器皿,而是有限度的闲人勿入的禁地。树叶本身并不会热情地向人敞开心扉,不以人为知音,也不打算让自己的叫唤声突变为自己所不能理解的语言现象。它在它的理解范畴中发出自己的声音。它在它所理解的诗意的范畴散发诗意。如果这种声音有一个可理解性,那就是,它是有限度的表露,不是漫无边际的示意。诗人将最初附加在树叶的叫喊声中的自以为洋溢着的诗意去除,然后真的看见了树叶是其所是,它的叫喊仅仅是它自己的叫喊,单纯且单调,与人无关。但问题是,如果诗人自始至终已经体验了一个对树叶叫喊的是非分明的全过程,了然于心,他就没必要去写一首诗承认自己曾经有那么一次误解。但为什么他仍然要通过一首诗来结算自己的是非得失?这里面其实是对本源于人的精神世界的诗意的一次宣告和演练。
最初,树叶的一个表现/细节引起诗人的注意,里面荡漾出某种语焉不详的诗意。诗人于是跟随进去,想参与其中,与树叶共振,分一杯羹,相互成就。那时,他尚未意识到这样一种努力向前的姿态不会被树叶所认可,所思考的是审美对象富含的诗意可以如此这般地照搬到作品中去,改造为诗之诗意。正是带着这样一种可能性,他利索地进入了树叶的复沓之中。很快,他触及树叶的铜墙铁壁,一无所获。但是,诗已经开启,已经允诺这儿将酝酿出诗意,要么,他得给诗意下过一个新定义,免得白跑一趟,要么,将诗意的发生场所做一些调整,不必亦步亦趋于树叶的爱理不理之中。尽管他正在写一首诗,尚未完成,还有经验之谈与转圜余地,但并不能保证这首正在写作中的诗一定富有诗意。不是任何一首诗都有诗意。想沾亲带故于树叶,这个尝试已失败,于是,向人贵有自知之明这一训诫取经,好歹保住了诗意的面子。树叶动也未动,似动非动,悬停在人的瞻前顾后的窘况之上,真可谓看惯了人间的风情。诗人退却了,回归于自知之明。
最后,诗人确立了一幅叫喊中的诗人自画像。这首一波三折的自我反思之诗,正是诗人悬空的无目标的喊叫,自己已然变成了一束濒临坠落的树叶。尽管难以成为树叶认可的一部分,落单的诗人在最后的时刻仍能做到神似叫喊中的树叶。叫喊的机制并不为树叶所独有。但是,考虑到他在跟树叶交际中吃了闭门羹,有那么一点怏怏不乐,这种受挫感会令他心生疑窦:他的叫喊又有谁能听见呢?又有谁能知其大意和诗意?如果说树叶有别于人,它的叫喊与任何人都毫无关联,那么,以此类推,一位诗人的叫喊以及他作品中的诗意的叫喊是否也跟其他人无关?这种与人无关的属性是否是一个蓄满诗意的坛子,它的盖子却捂得死死的?恰恰是意识到了人也可能遭遇树叶所面临的打不开局面的困境,人悄然变成了事物的一部分,或者说人的一部分与树叶的一部分交叠在一起,肝胆相照。这里既有对每一个生命个体自身属性的诚恳认知,也有毫不自私向他者召唤和明示的积极举措。看起来,每一个生命都在约束自己,都在自己的限度内蹁跹。别人进不来自己的范畴,你也进不去他人的藩篱,各自坚壁清野,老死不相往来。然而,如果给一勺诗意,给一点幻想,人与自然事物之间的界限分明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在诗意的感召下,人就是树叶,树叶也是人。于是,人向非人的领域拓展着自身,在这一美妙的过程中,诗意提供着永恒的担保,并在担保的义举中定义着朗朗乾坤之下所有生机盎然的生命。
树叶的叫喊作为一个经验事件,此后会成为诗意的阀门。因为诗人几乎每天都能看见树叶,以后的每一天都有可能回归这被诠释过的树叶在叫喊的一天。不仅如此,不仅树叶在叫喊,立交桥也在叫喊,行人也在叫喊,高楼大厦也在叫喊,整座城市在叫喊……这些物体皆因树叶的叫喊而得以全部的启蒙,从而全然焕发出浓浓的诗意。问题不在于诗意的供给端,在于需求者。你需要怎样的诗意,就有怎样的诗意,你需要多少诗意,就有多少诗意。诗意给予诗人的一个承诺就是各取所需,永不匮乏。听起来,诗是诗意的容器,这个说法很悦耳,但反过来说可能更妥当,诗意是诗的容器。诗人在叫喊……这样一个形象蛮有诗意的。写诗这一个实践活动也蛮有诗意的。凡此种种都是诗意这个无所不包的容器对诗人与世人慷慨的承诺:你们身在诗意中而不知它的存在,犹如身在福中不知福一样的简单明了,但我自始至终都在,众所周知地存在,凡是向我打听什么是诗意的人,他从不会在我这里吃闭门羹。
2022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