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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木朵:论笼统性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22-10-13  

木朵:论笼统性






  每当我们读到一首诗中出现的“每当”这个词所牵引出的复句,就知道作者免不了又要笼统言之了。他不会谈一个具体的细节、一个正在发生的进度、一个直面临时性自我状况的人,而是被一个普遍的、平均的、重复的镜头和感觉所吸引(苛刻一点的说法是,基本上无视“一个”这种情况),似乎每一次使用“每当”这个词都赏心悦目(且令人放心、别来无恙),从没觉得哪里不对,都对得起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都说出了最想说的话。但我们不禁为这样的作者捏一把汗,眼瞅着他掉进了笼统性的泥淖,直勾勾地想伸出一支竹竿拽他一把啊。但他不一定会领情。从来如此,就对吗?这样一种反思看起来容易,但实际上常人是很难做到的。而笼统性就是一种从来如此、一言概之、百依百顺的惯性思维,一直这样,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呀?谁还不曾使用过每当/每次/一次次/长久以来/有时候这样的说法呢?怎么到了如今反而成为一个缺点和弱项呢?每当,本来这种感受上的可重复性色彩给人一种稳定可靠的感觉,被当事人反复多次体验过,是生活的真知灼见所形成的规律性认识,不但会作为一个恒定的审美对象出现在确定性时空之中,而且还会对应出当事人的切实可信的一种感受力(诗人会自我感觉到每一次自己的功力都有所增进)。当诗人想向外界传递某种信心或对某个社会现象/自然现象的见解时,他更乐于选择经过了多次实验、发现、总结的每每之感所形成的规律来为自己壮胆。可以说,“每当”就像是足可信赖的诗中的一道准时升起的地平线,只要使用这个词,诗就能够获得切实可信的黎明似的。
  “每当”所对应的情感或意象的笼统性本身没有对错/高低之分。问题出在使用他的人身上。如果他只是偶尔为之,在恰当的时候使用它,这就没什么可挑剔的了。但如果他的情感模式、叙述方式和文法结构叠进的趋势总是按部就班地、如出一辙地使用它,利用它,甚至说糟蹋它,那就是很成问题的观念基础了,确实值得好好反思一下。“每当”的常规使用往往从两个角度可以反观出使用者的价值取向:其一,他没有尊重思想或写作的当下时刻,而是流转于一段时间以来叠加的时间形象之中,沉湎于时间万花筒中,看起来意象取之不竭,但实际上方向不明、随意性强,因为他所面对的时间观念是模糊不清或模棱两可的,简言之,时间形象在他写作的那一刻并不清晰,棱角不分明;其二,在空间上他没有给自己留足一个明确的位置,也没有余地,他更喜欢的是那个经常出现的事件的花絮以及出现在同一条路上一致的自我形象,对于突然出现的自我变化或兀自独立的超然自我,他不感兴趣,也不给面子,在文法结构的推演递转中突然迷失了自我,在诗中说话的人并不是自言自语的那个人,而是一个笼统的、五官模糊的人,概言之,这不像是一个真实存活的人。如果我们在有可能陷入笼统性趋势的写作进程中,突然意识到“每当”的紧急性使用这一现象,就会更为理智和全面地审视正在写的这首诗自上而下发展着的文法结构中哪一些因素、力量是熟面孔,哪一些是例外情况。这种生熟区分是非常必要的。
  “每当”这一准时响起的钟声似的连接词绝不能自始至终都霸占我们空旷的头脑,使得我们只能听见一个重音而罔闻有可能只发生一次的各种各样奇妙的动静。我们得要有一颗众生平等的心。与其在每当这一响当当的声响中求稳,置身于整齐划一,妥帖而温顺,不如在触目可及、稍纵即逝的万千镜头中求快求真,开放而民主,不一而足,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将所有灵感的迸发和事件中的人的感情的进展都系于每当这一准点的钟声,这样一个闻则充耳的前提条件,确实是有一点孤注一掷的冒险意味,但问题是,冒险所折射的正当而积极的意义往往跟紧急使用的情况有关,而不是与一成不变的保守做法相关。“每当”用久了,就会成为诗人心头的生物钟,规律已生成,套路已明确,哪里还有什么波诡云谲,危机四伏,一旦诗人感觉到每一次写作都如履平地,风调雨顺,那就没有什么挑战了。使用每当这个词的诗人每一次使用时要是都不假思索,过分信赖,托付终身,这笔投资风险就极大。(但是诗学实践上的投资失败远不如股市投资的亏损那样真实可见、心痛肉痛,谁会明显感觉到自己在诗学付出上出现了明显的亏损呢?)而且,不再是改换一个词那么简单就可以改变一首诗的文法结构,以及打“每当”落地生根起所形成的诗学观念。确实到了对每当下狠手的时候。试试看,将每当这个词暂时剔除出去,接下来遇人遇事之际,你将作何反应?
  在诗人意识所对应的位置以及诗意即将开展的行进步伐之中,“每当……”这样一个条件从句很可能第一时间就闪现出来,表现在诗中的位置靠前,屡屡在诗的第一行或第一小节抛头露面也不觉得见外(诗人防备之心全无)。既是时间观念的敏感反应(诗总得有一个时间上的起点或爆发点,这时诗人肯定不愿意杀熟),又是言说秩序的条件反射(依托于规整严谨的从句,一个漂亮的开场白,就显得特别有话可说),仿佛这是生活的真谛催生的一个溢于言表的事实,必须赶紧一吐为快。如果这是一个规律性方面的认知,或是对前期生活经验的一个明确的总结,那还说得过去,不一定会变得笼统而模糊,并且有可能依从于这一每每如此这般的定论而开展一番从一般到个别的逻辑推理与情感演绎,这样就有一场好戏可看,就能看到诗人那接触到的或发生在他身上的不可更改的命运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因果律在起作用。但实际问题很可能是,每当之歌调起得很高,却后劲不足,要么诗人深陷其中,在每当的复句之中负重前行,挣脱不了那一注定如此且显得死气沉沉的规律性认识,好像被一堆大数据给困住了手脚,在一个日复一日不可摆脱的一般性处境中展现不出语言的活力与想象的自由,从句锁喉,主句就说不出话;要么,前一步每当已经供应线索,看起来争得了句子的荣光,又后一脚陷入类似的条件从句之中不可自拔,其余的句子都与每当之举同义反复地循环敷衍着,前后之间过渡、推进显得气喘吁吁,前言不明,后语含混,真可谓一团浆糊,没了主心骨,如此,前言不搭后语造成的局面是,文法递转无力,辜负了一个认知进程,后语形同虚设,前言扁平无效。




  个别作品中的笼统性作法,或诗人观念上的笼统性色彩,是怎么形成的?笼统性一旦被嵌入诗人的风格体系和方法论意识之中,就会显示出它的成瘾性:作为一种写作信条,而不是戒律,会让诗人蜷缩其中,获得一种长期有效的安全感,好像真实世界和语言天地都适合笼统而言之的表述方法,一时找不到(也没有必要)其他的替代措施,句法结构再无风卷残云的转变。由于笼统性在近一个时期蔚然成风,假设一位当代诗人五十来岁突然离世,读者翻开他的作品集就很可能会发现笼统性弥漫全局。在他的诗中,当他要去谈论一棵树时,他会写道“每当秋风吹响山林”,当他怀念自己的母亲时,他会写道“每当我看见公园的一棵树”,当他想描述一个疼痛难忍的夜晚时,他会写道“每当皓月当空与母亲一起散步”。表面上看这里没有什么不对,但细细思量之后,你会发现当他正打算去写一个具体情境时,总是进不去,而要依赖于某种连续发生的节奏和情绪,或一个久经考验的既定事实,他不是去写这个一,而总是绕到前面去触碰那个零。对于特定情况下内心世界的一惊一乍,他都要习惯性地援引早期发生的一连串动作所形成的图谱来保驾护航,一方面是他的即兴表达能力匮乏,不能见子打子,一方面是独一的场景无法超然独立于原先的表达规范之外,必须尽快挪转到规律化场景中才心安理得。除了感叹他的英年早逝,读者也不禁为他虔诚地成为笼统性的信徒一辈子(从他的作品中看不出他有过一次成功的挣脱)而略感惋惜。一辈子就这样了,再无改变的机会。当然,这也是给生者敲响了警钟,不要觉得笼统性什么都好,或者一时察觉不到自己作品中那单调乏味的(方法论的)一概性、相似性,尽数掉入了笼统性的藩篱而误判了自己风格的闯劲。
  笼统性与即时性(诗人的即兴口占能力)并不矛盾,不是说它一定是一段时间以来经验积累的一个结果、一个判断、一次性爆发。即便是在即兴发挥的一首诗中,笼统性仍然可能存在。即时性强调的是根据当前情况快速做出措辞上和情感上的应对,要求的是反应敏捷、就事论事、立等可取。而笼统性既可能在一首深思熟虑的诗中出现,也可以在一首灵机一动的诗中现身。笼统性的作法及其背后的观念确实跟一种时间惯性、路径依赖有关,但不是说压缩到某一个时刻,就不会存在。在一首歌咏单一审美对象的诗中,它照样会存在。它是一个幽灵。它看待诗中诗人自我形象的方式由来已久,对于诗人要说的话所采取的表述方式烂熟于心,几乎不会给诗人更多的选择权。于是,当诗人在深秋之际面对一棵独特的桂树时,他想到的也可能是桂树的历史形象和一贯以来的歌咏习惯,没必要在这一单拿出来的关键时刻去寻思这棵树的某种特殊性,他的工作重心不在于此,他的好奇心也不在于此。他在描写这棵关键时刻的桂树时仍然认为它是历史的、彼岸的、由来已久的普适形象,即便此时此地桂花飘香,他的感觉和反馈机制仍然是经验判断下的从容应对,他不觉得这香气有何不同,只要符合经验判断,符合一以贯之的普适感觉,就对了。既没有意识到这个时刻桂树太值得大书特书一番,体现出树与人的特殊感情,又从未在能力上做好充分的储备,即便想去描述桂树的独特性,却又因很少做这方面的训练与准备而无能为力。如此一来,笼统性就不是要不要的问题,而是只此一站,别无分店。
  笼统性跟先前的人生阅历(或总是将人的阅历前置为一种早期现象,显示出一副颇有渊源的样子,使得当下发生的现象成为既往历史的某种可想而知的趋势使然)有关,带有由来已久的人生经验与思维习惯,一并将当事人发酵/塑造成一个有故事有履历有背景有交代的人,并不会因为再一次或下一次独特情境或心境的发生而有所变化。笼统性的确是铁板一块,将后续发生的个别情况一次次铸入经验史的铜墙铁壁之中。强大的中心引力将边界上的任何一次突破都理解为既定力量的扩展,而不是将灵魂已托付给它的诗人投掷到圈外去塑造出一个新人。它太想吞噬每一次的新意,以饲养无所不包的胃口。笼统性的确以一度启蒙过人的良好形象暗自压制着当事人在某一情境下迟疑不决时萌生的跳出去看一看的冲动,并以真理在握的可信形象训导着每一位受其青睐的诗人成为善男信女,诫勉他们不要对着干,否则将一败涂地,前功尽弃。一个更为隐蔽的拖拽之力是笼统性作为一种时尚散发出来的,很可能使得不限于当事人的许多人五体投地,甘受拉拢,造成旁人皆服膺于此的假象,而且还因受人钦佩的偶像也是这么做的而使其忠心耿耿地成为维护笼统性既得利益的转轴转个不停的义工。不免觉得,一切(功绩)归于笼统性。笼统性本来出发点是一片好意,但要么操之过急,要么好事做过头,按理说,占有越多,真理越明,但导致的副作用可能是,一旦骄纵、自以为是,就可能造成意蕴上的含糊不明。什么都有,结果什么都不清楚。
  看上去,笼统性跟真理挨得太近,使得雄心勃勃的诗人都愿意向其靠拢,并把干这一行的欲望正当化为追求像笼统性那样的目标。于是,诗人总是把经常发生在自己身边的情况所存在的规律性总结出来,注入诗句之中,予以说破,使之成为看起来硬邦邦的事实真理,就像箴言一样过硬。持续发生的或一次又一次浮现眼前的种种现实不正是语言要关切的当务之急吗?这么去想,也就这么去干。向笼统性看齐,一时变成一种不自觉的步伐整齐的共同作法。不只在你的生命中发生,而且在我的生命中也存在持续发生的现象并可从中萃取出生活的本质。笼统性正是总括性的真理化身,找到它,表述它,就离真理不远了。是这样吗?从不断重复的事件中寻找规律,然后用具备统括性的言语去总结与记录,以为得到了一个真理,却很可能只是一个笼统性的说明而已,说明你的认识是怎样发生的,到了哪个程度,以及你对这个程度的痴迷形势。之所以用笼统性来说明这一状况,是表明其中既有某种总结性的意愿与作法,确实有杂多中提炼出纯真的趋势,但同时很可能又受制于样本量的限制或视野打不开的无意识局面,一个人仿佛被罩在一个偌大的盖子里,只能看见局部的真理,而看不到云山雾罩之外的天地。如此一来,笼统性露短了,就不得不带有一点点贬义色彩,表示它还不具备全知全能的视角。既如此,如果笼统性并不纯然是好东西,那么,当有人指认一位诗人的作品中弥漫着笼统性时,他完全可以拒收这一判断,声称笼统性这阵阴风离自己还远着呢。他会辩称他的诗中很少用到“每当”这个词,而不认可你所认为的即便没有“每当”这个词也不乏笼统性的观点。




  独特性与一般性构成一个观念组合,笼统性与具体性也构成一个观念模型。想了解独特性的内涵,往往要从一般性中借力,笼统性也是如此。当我们说一首诗写得太笼统时,其实就是在说它写得不够具体,没有落实到一人一事一个焦点身上,有些含糊、模棱两可、且说且不说、隐隐约约、影影绰绰。但光这样说,可能有些人还不服气。读者觉得这首诗太笼统,该说的没说,不该说的一大堆,但作者不一定这样认为。他会觉得自己表达清晰,说出了心里话。当然作者有时也会认为笼统性没有什么不好。笼统性应当是一个中性词,不全是贬义色彩,也可以分成两派:致力于清晰透明的目标(笼统性也可以达到它的对立面所能达到的效果)和顺从本是如此的情景而为之(笼统性本身也可以作为一个写作的目标去完成)。(当然还有一种情形是,不知为何如此,稀里糊涂地就变成了这样。)模糊并不是诗(人)所造成的,而是事物本身就是这样,怪不得作者,既然世上存在笼统性的东西和感觉,那么诗中呈现出相适应的笼统性,也没有什么不对。如果笼统性是有意为之,那么诗人想要得到的笼统性被读者辨认出来,就达成所愿了,这时作者可以在一旁咯咯发笑,值得反思的倒是读者这一边。读者质疑得更多的是诗中的笼统性是因为作者缺乏控制力与判断力,未能达成所愿造成的遗憾性效果,读者轻轻一戳,作者就感觉到背脊发凉,惊出一身冷汗。我们也应注意到,如果一位当代诗人风格多变,碰巧在一两首诗中呈现出读者所认为的笼统性效果而在其他诗篇中对具体性又把握得很好,这样我们就不应当将这位诗人踩在脚下,认为他缺乏起码的对笼统性的警觉。
  我们所担心的是一位诗人所写的作品处处弥漫着笼统性,单一风格占山为王,仿佛离开了这种含糊不清的作法,他就没办法遣词造句,没有活路,笼统性变成他骨子里认识世界(以及与语言打交道)的根本出路,这才是我们要坐下来探讨一番的观念顽症。当然,就这一讨论的意义而言,不是为了教育作者(他人),而始终是完善自我认识,检讨自身有可能察之不详的执念。笼统性可不只长在别人的骨子里,我们自己身上也可能有一根反骨就叫笼统性。明知道笼统性作为不二法门可能存在明显的破绽,却为何不向具体性索要一些隔空抛来的宝物?用惯了笼统性,就对具体性毫无感觉吗?按理来说,生龙活虎的诗人们最擅长二分法的迎来送往。莫不是当事人被笼统性内部的二分法给迷住了?他太看重好的笼统性与坏的笼统性之间的差别,一门心思奔向好的笼统性的腹地。当然,他可能不会将这里所说的好的笼统性理解为笼统性的名门正派一支,在他的意识里,说不定这就是具体性呢。写作实践绝不是先安上一个笼统性或具体性的名分,然后照章办理,依葫芦画瓢,去兑现一个计划表。作品完成后,读者觉得这是笼统性的表现,可诗人偏偏认为处处是具体性,这样争来争去互不说服,局面尴尬得很。可见,判断笼统性的着实存在以及可能带来的副作用,并不是为了给他人开出一剂良方,而是对自身日后实践活动的未雨绸缪。认出笼统性是一回事,自己如何跟笼统性打交道是另一回事。
  能为笼统性正名的一个诀窍在于,将那句非常有名的忠告,“找到你自己的声音”,稍作更改为“找到那个普遍性的、已被人杰所掌握的声音”。这样就避开了具体性那正义凛然的虎视眈眈,而全然进入自我的精神天地认祖归宗。于是,可以振振有词地跟持异议的读者辩解:我之所以如你们所见的笼笼统统,是因为我在寻找一个人尽皆知的真理般的普遍的声音(寻找一个最核心的共性)。这个声音不是谁都能找得到。一旦找到,就可以将它理解为既是自己独特的嗓音,也是人类最佳的声音。我的声音将融入其中,我这样用真理的声音与你对话。为达此目的,我将削弱自己的特殊性表现,而服从普遍性真理的流转,以增强对日常事务的规律性认识而使自己能够捷足先登,进入舍此无他的必然王国。这样看来,笼统性既是必须付出的代价,也是通向普遍真理的一个必要条件。笼统性与真理仿佛只有一墙之隔。如果真理是越看越明白,那么笼统性近亲般地(或近朱者赤般地)也拥有这样一个渐入佳境的进度,由浅入深,由浊转清,必然从不被人们所看好的模糊地带,走向清澈的福地,而这一举措与具体性殊途同归。综上所述,要解决好笼统性带给读者的坏印象,有三个策略:其一,在笼统性内部进行一分为二的划分,用笼统性之矛去攻笼统性之盾;其二,协调好笼统性与真理的关系,让笼统性从善如流,培养向真理靠拢的决心;其三,在笼统性的外部协调好与具体性的关系,向这个称之为其对立面的存在之物取经。
  我们有必要列出一张关于具体性的清单。从时间上来说,不是一段时间以来感受上的积累,在遍地开花中寻找一个平均值,而是将目光瞄准/聚焦于一个特定时刻(时点的聚焦往往意味着人事的就近发生,宁要偶然性中的一,暂别必然性的一),当然也可以通过这个具体可言的时刻与过往岁月中的某些场景产生叠加效应(所谓回眸生辉),但当下这个特殊时刻经得起瞪大眼睛仔细瞧瞧而存有一眼看不见的底蕴。事发时间所引发的即时性以及长时间以来内心积累到了临界点必然要出现的一个爆发力都在摆在眼前的一件人事上,尽数得到了聚合性反应,形成了合力,在一个人一件事或一个单一的审美对象身上风姿绰约、形神兼备地体现出来。从空间上来说,具体性要的不是多点开花,而是求真于一个有舒适感的落脚点,捕捉到一个视觉化(而不是蒙太奇效果)的场景,停顿于此,悬停于斯,从中激发出诗人应景发挥的能力,不是非要以点及面、以小见大、微言大义不可,就一件小事一个卑微的社会角色而言,微观世界也是说不定道不破的用武之地呀!(退一步说,这里也有无尽的笼统性啊!)从小事做起,先把这件小事看清楚理解透,调动内心的情感与之接洽,平易相处之后,有了感情,再考虑小中见大的宏观上的把握与统筹。从言说主体上来说,具体性要求一个真实的感受者的存在,有感而发,脚踏实地,即便是要做形而上的思辨的阐发,也要有清晰可辨的底线,想清楚脉络再说,其中有一个理性的声音在回荡,决定着具体性的半径与周长。




  这时,有人会问:如果我就是一位以笼统性见长的诗人,而我一时又舍不得丢弃这一法宝,接下来写作的合理性与出路在哪里?如上所述,笼统性本身不成问题,问题有可能出在使用它的时机、频次和使用者的作风观念等方面。笼统性也不是一成不变的(这跟使用它的人对笼统性的理解的执念是有区别的,使用者可能只是用到笼统性的一部分,而且是他喜爱的那一部分,笼统性在一个人身上体现出来的不变性不能遮蔽笼统性本身的千变万化),也有值得探索的进化之梯。所以,当有人在谈论笼统性的好恶时,你可以冷不丁地反问一句:你说的是哪一种笼统性?如果他说他使用的笼统性是最好的一种,你就无话可说。把话顶死,就没有讨论与反思的空间了。如果笼统性有好坏之分这种类似的二分法是用来做狡辩的,为自己所使用的作法增加振振有词的分量,那么讨论的就不是笼统性的问题(它变成了一个前缀,而不是主干了),而是好与坏这两个审美判断的问题了。笼统性的好坏之分,绝不是为了折中、妥协、留有退路。不妨这样来说,当你意识到或被别人指认出作品中存在某种笼统性色彩时,就要先断定这是一种坏的笼统性、单调的笼统性、已被识别的笼统性,然后,基于这一自我反思的立场,开始探讨笼统性的进阶之路。问自己能跳出笼统性的包围圈吗?能反其道而行之吗?能在笼统性的另一个向度上掘进吗?接下来就是心平气和地讨论还可以怎么做的问题了。
  基于时间上的笼统性不同于基于规律性认识的笼统性。将一个人精细的感觉嵌入每一天所可能预存的安全感中到头来可能是白费心机。简言之,每一天并不比这一天更丰富,更安全。每一天并不承诺更为清晰可辨的一个审美对象孕育其中。也不是每一次会比这一次看得更准,更懂真情。每一天怎么怎么样,这不是真情实意地讴歌时间,反倒像是怠慢了时间,或者说将时间的高度降低到了一条及格线上、一个均值上。发生在时间中的人事本来是变化不居的,但现在定格于每一天的说辞之中,游走其中的人并不是某一天中的一个完人,而是每一天中那个人的一部分力求加成的和(这个孱弱的和很可能是个四不像),所以在笼统之诗中,你所看到的那个人的形象是残缺不全的,不是一个完整的人,而是一些碎片与另一些碎片的叠加。你以为每一天都有一次机会见到事物的真身,但每一次见到的都是一个摹本与仿像。正因为每一天就像旋转的万花筒,只能看到事物全貌的一部分,太多的一部分拼凑在诗人的眼前,眼花缭乱,百花齐放似的,他其实很难一下子凑足一个完整的形象,只好任由那些绚丽的局部形象姑且代言其事。每一天是流动的、晃动的、不安的,但也可能是平面的、侧面的、平庸的,如果把这当成是事物形象的重点,那就太偏心,如果这不是重点,那就蹉跎了岁月,又闹心。想想看,你每一天都在做的事、都有的想法到底是一些什么样的审美对象?它们凭什么要比一个突发事件、某一天偶然显露的形象、一个特定时刻展现的俗人更值得描写、记录与讴歌?
  笼统性就在每一天东一榔头西一锤子这种形象的拼凑活计中被体验到了。如果笼统性成为一种时尚,那就有一种可能:很少有人能在每一天的预设中最先照顾到重复性色彩中存在的规律性认识,人们普遍讨论的是每一天碎片般的感觉,而不是这里的每一块不可或缺的拼图的逐日获得,每一天都在为复原自己的全貌而竭尽所能,碎片与碎片之间的粘合剂就是诗人必然生发的真挚感情,这种感情附着在确定性上,或者能使含糊不清的事物经有感情的粘合而变得更为确定。当人们说每一天的感受时,并不是在恒定的目标身上找出一个共性,获得一个理性的整体,而是在多个碎片形象中游移不定、晃来荡去。坏的笼统性其实就是一堆情绪化的碎片。仅在一首诗的范畴内来看笼统性的影响力,就不难发现它不仅体现在诗人的时间观念上,而且在诗的谋篇布局所对应的文法结构认知层面上,上下文关系在推展进程中显得毫无章法,全凭感觉在演绎,有一种一锅烩的作法,分不清卯是卯丁是丁,尤其是对事对人缺乏一个全局观(也就无法施与真情实感),对于描绘诗中那个真实的自我形象兴趣不大或根本没有想到这一点,只是在熟悉的感知层面上礼节性地游弋一番,打打秋风了事。笼统性表面上看是句法结构出了问题,但考虑到它并非全是负面因素,即使再糟糕的一时笼统,也有得体的文法结构予以补救,实际上,笼统性如果构成了一个观念症结,问题就出在文法结构的认知上。简言之,推动上下文发展的力量到底有哪一些?这个问题,每一位雄心勃勃的诗人都要有一次清晰的书面总结。
  当诗人孟郊写道“生死每日中”(《秋怀·其十》)时,他的感觉是对的,这是笼统性与真理的完美结合,每一天都面临着生生死死的问题,这一点也不假,而“一日看尽长安花”(《登科后》)这种具体而言的某一天的感受也是真的,这是对每日的普遍性感受的一个补充。当杜甫写道“每日江头尽醉归”《曲江二首·其二》时,这里的每每性色彩其实只是一小段时间的生活真相,这是有限制的时间内自我真实形象的描绘,并不是醉生梦死、一塌糊涂的乱来,将好多天的不同感觉混搭在一起,分不清彼此。“但见群鸥日日来”(《客至》)“江草日日唤愁生”(《愁》)“如何有奇怪,每夜吐光芒”(《蕃剑》)“终年常起峡,每夜必通林”(《云》)“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秋兴八首·其二》)之类的每每如此这般的衷肠其实都凭着一股真气或真性情,尤其是那个顶天立地的真实的自我形象将坏的笼统性的副作用削弱到最低,读者不但看清了他要说的、他所描绘的生活状态、他所处的社会与时代,还看清了他那个人,仿佛他把自己写出来,就是在尝试回答一个自古以来的核心问题:自我认识到底有什么用?自我认识到底能做到哪个程度上?至于读者一旦看清了诗中那个人,就会顺势看清里里外外的那个自己这一个推己及人、由此及彼的诗学功效,人杰自然是心知肚明,也当然信心满满。笼罩在尘世的阴霾会因语言的清澈明亮而一扫而光。既然浸透了语言表现力的一事一物于己有利有效,于人,哪怕是千年之后的人,也应如此,这正是包括笼统性在内的众多诗学属性所允诺并守护的生命的尊严。

2022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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