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玛丽·奥利弗
在新加坡,在机场,
一阵黑暗从我双眼撕开。
在妇女洗手间,一个敞着门的隔间。
一个女人跪在那里,在白色盆子里
洗着什么。
厌恶撕扯于我的胃中
而我摸了摸,我的口袋,机票在那儿。
一首诗,其中应该有鸟。
比如说,翠鸟,有着醒目的眼睛和俗丽的的翅膀。
河流也令人愉快,当然,树也是。
瀑布,如果不可能,一道升起又落下的
喷泉也好。
人们总是喜欢站在快乐的位置,在诗里。
当那女人转身时我却不能回应她的脸。
美和尴尬挣扎在一起,却没有
一个会赢。
她不停地微笑。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每个人都需要一份工作。
是的,人们总是喜欢站在快乐的位置,在诗里。
但首先我们必须注视她,当盯着她的劳作的时候,
那劳作多么无趣。
她用一块蓝色的破布
清洗着机场烟灰缸的顶部。
她的小手转动,用力擦洗和冲刷着那金属。
她干得不慢,也不快,像一条河。
她的黑头发像一只鸟的翅膀。
我一刻也没有怀疑她爱她的生活。
而我要从这堆面包皮和剩饭中升起
飞向河流。
这也许不会发生。
但也许会。
如果这世界只是痛苦和逻辑,谁愿意要它?
当然,它不是。
我也不是说它是奇妙的东西,只有
来自生命的光能照耀,我是说
她那展开和折叠蓝布的方式,
她只因我而微笑的方式;我是说
这首诗充满树,和鸟的方式。
(李以亮 译)
槲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
——唐·温庭筠《商山早行》
行人无数不相识,独立云阳古驿边。
——唐·皎然《往丹阳寻陆处士不遇》
与玛丽·奥利弗同时代的诗人露西尔·克利夫顿评价她的诗是“
用自然世界去照亮整个世界”。她自己则说,“自然界总是象征意象的巨大仓库”。似乎有足够的理由将奥利弗归为自然隐逸一派。譬如读她的《野鹅》,我们看到了一位自然之神的存在。
无论你是谁,无论多么孤独
世界为你提供了想象
召唤你,像野鹅那样,严厉并充满激情——
反复宣告
你在万物中的位置 她曾出过一本书——《诗歌手册:诗歌阅读与创作指南》,薄薄的小册子,并不是很深奥,很快可以翻完。关于诗歌的声音,她阐述得较多。她承认自由体诗相比古典格律诗的自由度,但又说:“构成古老的格律诗前提的要素,也构成了自由体诗的前提——声调、诗行的长度以及韵律的式样。”通过翻译过来的文字,我无法在她的诗中一一验证。但依然明了:西方现代诗歌在音律方面的讲究是有传统的。在弗罗斯特、罗伯特·勃莱这些自然主义大师的诗歌里面,声音的技巧总是绕不开的话题。玛丽·奥利弗认为:节奏是最有力的愉悦感之一。之二呢,也许是与声音相关联的“诗句一样的美妙”罢!在《这个世界》这首诗里,她写道:
我想写一首关于世界的诗,其中
没有美妙之物。
这不大可能。
无论主题是什么,清晨的太阳
都照耀着它。
郁金香感受到热,绽开它的花瓣,
变成一颗星。 如果诗不美妙,如何成为诗?洛夫说:诗是一种有意义的美。关于诗的美,中外大致是一致的。那么,除了像“清晨的太阳”“郁金香的花瓣”这样“有意义”的美,其他的诸如“日常 ”所见的普通的,卑微的甚至可视为内心厌恶的东西,是否可以进入诗歌,成为诗歌所谓的“美”呢?
像《新加坡》这样的诗,在玛丽·奥利弗以自然为主题写作的诗歌体系中,似乎并不多见。在倪志娟译介的80首诗中,也没有《新加坡》这一首,倒是被李以亮特别选译了。读过以后,我甚至不以为是奥利弗所作,经过求证,才确认为她的作品。
撇开玛丽·奥利弗其他的诗歌,《新加坡》这首诗让我认识到成功诗人写作的丰富性。读这样的诗人,你大可不必以固化的眼光,惯性的思维来对待。《新加坡》体现的阅读体验至少有如下几点:一是诗人角度关于“诗要美”的一次反思;二是诗与日常生活的相处之道;三是诗的位置在哪里。毫无疑问,这是一首探讨诗歌的诗,读来意味深长。
从诗的长度和细节来说,这是一首叙事诗。新加坡实质上以大指小的一种指代。飞机在夜里降落,进入新加坡机场作短暂的逗留。对现代人来说,在机场,类似于古人在驿站。古人心中的驿站,有异于故乡的景物,触动的往往就是行旅之思,念人之情。现代人的车站、机场却真的是行色匆匆,可能的邂逅,顶多在一、两个时辰之间。如此短暂的路人之会,竟然是一场“日常生活”与诗歌意义的碰撞。从一开始,诗人看见的是极其违和的一幕:敞开门的洗手间,跪着清理洗手盆的女清洁工,当然还有令人恶心的污物。这骤然的目睹,将诗人陷入情绪的漩涡之中。所以才有“厌恶撕扯于我的胃中/而我摸了摸,我的口袋,机票在那儿”这样剧烈的反应。
或许,作为诗人,她对每一次的出行都是有期许的。中国诗人泉子曾表达过类似的体验,他写道:“最初,要向山中撷得一组诗/才觉得不虚此行。”显然,如此情景生出的“厌恶”并非诗人的“最初”。她真的期待“诗”的迎面走来。譬如雄伟的建筑,宽敞明亮的候机大厅,机场外新加坡城迷人的夜色……但违和的场面令她无法确认自己身处“诗要美”的氛围。
一首诗,其中应该有鸟。
比如说,翠鸟,有着醒目的眼睛和俗丽的的翅膀。
河流也令人愉快,当然,树也是。
瀑布,如果不可能,一道升起又落下的
喷泉也好。
人们总是喜欢站在快乐的位置,在诗里。 这才是她要的东西。诗人的职责,将生活的现实与诗进行勾连也是正常之举。但这一次引发的却是“不美的日常”与“要美的诗”之间的激烈冲撞。由此,她又一次想到了诗的正题,常规的经验:诗应该有鸟,树,河流,瀑布,喷泉这些被认为美的东西,而不是今天这样令人恶心的场面。同时回应她的内心:“人们总是站在快乐的位置,在诗里。”
当我们重新回到引发情绪旋涡的中心,她已经将这种矛盾定义为“美与尴尬”的挣扎。因此,面对女清洁工投过来的微笑,“我”无法回应。她依然坚持着“诗与生活”的隔阂,这种尴尬的确不能成为诗歌的关注点。如果要回应,权当工作场景罢了。
实际上,诗人由于“厌恶”导致的情绪失控已经有所缓和,她认定的“美与尴尬”“没有一个会赢”正在发生变化。此时,诗意行进至第五节:诗与生活继续较量,诗人再次强调:在诗的位置上,人们总是站在快乐的位置上,这肯定无疑。“但首先”,这已经是重大的转圜,生活、劳作的场景必须正视。清洁工的无趣劳动正在被诗的眼光接受,“我”开始注视那“无趣劳动”潜藏的诗意来,劳动的细节已经进入诗歌的盛杯。“不慢”“不快”的过程是不是“像一条河”,她的黑头发是不是像一只“鸟的翅膀”。这一切皆合符“一首诗”的准则!
这自然是经历反思的结果。清洁工的劳动之美与诗人心目中的诗之美最终达成了一致!无论是诗人也好,读者也好,似乎都该轻舒一口气,甚至作弹冠相庆状。玛丽•奥利弗有一首诗叫《诗(灵魂喜欢伪装)》,她写道:
需要被理解,
燃烧出
更纯粹的光
无人在那里—— 这是很多的诗和诗人所抱持的本位主义思想,诗和灵魂都渴望被理解,发出“更纯粹的光”,但“人”的缺位始终是个问题,诗要摆正自己与日常生活相处之道,才是正题。还有就是“诗的位置”问题,玛丽·奥利弗试图给出相对清晰的回答。在她的诗歌人生中,她特别注重诗歌的愉悦感受。这种愉悦来自诗歌“古老的音律节奏”,来自诗歌意象间惊人的联系与神秘感,来自倾听叙事细节的惬意……在她设定的理想诗歌中,总能自如地找到这种“快乐的位置”。而这一次,诗歌真切地怼上了生活。在生活的庸常本质中,毫无疑问,不可能存在时时刻刻的“快乐位置”,诗歌是该迎合呢?屈从呢?还是应该更积极地参与,去寻找彼此接受的支点呢?诗人和读者应该作出自己的判断。
接下来,才是真正体现玛丽·奥利弗诗歌技术的时刻。貌似问题得到了解决,但诗歌并未就此打住。几经盘旋,诗意一路向纵深发展,她致力于更加完美的收官。可以这样认为,反思的终结是重新确认。诗意的蔓生,除了开花、结果,还需整棵树的郁郁葱葱。关于“热爱”的释放,她将进一步照顾到对劳动与诗的本质的认定。无论是生活,还是诗,只有源于爱的本质,才能获得超越和朝向河流的飞升。
我一刻也没有怀疑她爱她的生活。
而我要从这堆面包皮和剩饭中升起
飞向河流。
这也许不会发生。
但也许会。
如果这世界只是痛苦和逻辑,谁愿意要它? 诗人已经完全将诗与生活平等放置在一起,它们甚至具备了相同的命运。“痛苦和逻辑”对于生活和诗,的确,谁都不愿意要!在最后一节,诗人再一次回到诗美要素的话题上来:“这首诗充满树,和鸟的方式”,加上“奇妙的东西,只有/来自生命的光能照耀”,诗人毫不偏袒地以美美与共的方式完成对生活的赞美,对诗歌的赞美。
2022-9-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