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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木朵:先发后至的流水颂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22-08-23  

木朵:先发后至的流水颂




泡沫简史
陈先发

炽烈人世炙我如炭
也赠我小片阴翳清凉如斯
我未曾像薇依和僧璨那样以苦行
来医治人生的断裂
我没有蒸沙作饭的胃口
也尚未产生割肉伺虎的胆气
我生于万木清新的河岸
是一排排泡沫
来敲我的门
我知道前仆后继的死
必须让位于这争分夺秒的破裂
暮晚的河面,流漩相接
我看着无边的泡沫破裂
在它们破裂并恢复为流水之前
有一种神秘力量尚未命名
仿佛思想的怪物正
无依无靠地隐身其中
我知道把一个个语言与意志的
破裂连接起来舞动
乃是我终生的工作
必须惜己如蝼蚁
我的大厦正建筑在空空如也的泡沫上








  我是谁?我是怎么来的?我将去往何方?一位当代诗人冷静下来(人世看起来是热的),难免要面对这几个基本问题,并以诗论诗的方式做一个自我解答(很明显,作为诗人的我不是全然的我,诗所召唤的正是顾此失彼的我)。如果只当自己是俗人一个,不作他想,就没必要想太多,尤其是在语言上折腾,生老病死,听天由命。但作为诗人就有所不同,同与不同都得好好消受、理解、认领。不是说诗人就一定迥异于俗人,超凡脱俗、高人一等,这里所说的不同就是识别人在人群中的位置、差异和独特性。不平则鸣,因为自己不是那个平均的人,所以就有发声的强烈愿望,想用语言来填补那个正当的欲望之坑。在人多的地方,逢场作戏,与人打哈哈,这是正当的社交活动,无可厚非,但是落到语言与人打交道的场面上,就容不得半点马虎。即便是赤子和真身也不一定能获得奇缘,光是一个心愿或者一个赤子形象并没有什么了不起,还远着呢。诗人对自己的要求越高,越能感觉到人既在人群之中又在人群之外,若即若离,不离不弃,就仿佛是成为诗人二三十年以后,才想得通的奇特体会,但一旦想通了,奇特也就平凡了,诗人也就理解了成为一个诗人的常态大致是什么样子,于是,在诗中谈论一个自我的形象就成为必修课,就像教育自己的孩子一样,要不断地通过诗中的那个更为丰富的自我形象教育现实生活中的那个全然的自我。
  我的形象,从何说起呢?它能否作为一个整体存放在一个空间,比如存入一首总括之诗中?又能否从外在事物中获得借鉴和镜像,就好像它已然投放在外界事物之中,并无里外之别,自我不正是万千事物之一吗?与其他的景象相安无事,共存于天地之间。自我的形象很可能来自于外界景象的一种应激反应,从中受到了启发,然后找到办法将自我与他者区分开来,并趁势完整地存入一个惬意的空间之中。诗,的确是这样一个惬意的空间,足以存放层出不穷的自我的形象。对于阅历丰富的诗人来说,总得有一次非常舒服和恰当的将自己存入一首诗的机遇。自我的形象洋溢无边,如果不将它及时存入一首诗中,就不可能定格于一瞬,混混沌沌或浑浑噩噩,人就难以认清自己。用诗来保全自己的形象既是目的也是手段(做一个好人/君子与做一个诗人二者的出发点几乎相同)。一个人若不能将自己从人的庸常状态中剥离出来,作为一个诗人的天资,就难以成为一个绝对值。诗人一开始会觉得人世怎么会这样对待我,自己跟这个人世到底发生着什么样的联系,怎样树立一个在世人面前的诗人形象才是妥善的?怎么会这样?——这就是一个妥善的出发点。关于诗人的身世之谜,就从这里开始一步步揭晓。倔强、妥协、友好、矛盾、激励、嘲讽……真可谓五味杂陈,人世待我如何?我又如何看待人世间?进路何在,退路又何在?凡此种种的问题,都在雕刻出自画像的轮廓。
  如此这般的待遇刚刚露出一点眉目,却又来不及解释一个所以然,就被辩证法习惯性地转入还可以那样的对待之中。这种正反结合、阴阳相济的做法免除了单一语调中可能存在的不满情绪。世界就这样被调和了。人世/世人待我既这样又那样,看起来不是单方面地将我塑造成一个偏狭之人。这就是一首诗最初的句法结构所形成的连带力量,将诗人置入一种相对安全的气氛之中,不偏不倚地将他的形象扶正,并且朝着君子风范那个方向驶去。一会儿汗流浃背,一会儿清凉如斯,世态炎凉就这样挤满了诗的首句/收据。既然当事人能够看到问题的两个方面,看到自我形象的两处努力,这就有了一个交代,也为这首诗的继续发展奠定了一个有商量也有余地的基调,至少这首诗不再是一首控诉之诗,倒有一点感恩的意味,处于宾语位置的我的人格瞬间得以升华。事实上,由于诗人将人世与我的关系安排得十分妥帖/严丝合缝,宾格之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向主格进发。得到人世多方面滋养的我将开始瞪大眼睛,调动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准备反哺人世。我将调转个儿,开始向人世回报点什么。一个受赠人的形象知恩图报地即将转换为一个积极去思考的主体(随后可见的就是“我知道……”之类句法结构的兴起),不再停顿在获益与否、多少的评估上,而是直截了当地承认自己能够基于一个受赠人的角色开始重绘一张自画像。
  自我描绘其实就是一次自我评价。我是一个怎样的人?我所缺乏的是什么?虽然刚刚从受赠人的位置上调换出来,但余音未了,仍然还有一点点谦卑作风,所以承接而来的是对自我的某种否定性辨认,“我未曾……”和“我没有……”这一个组合所构成的剧情继续维护成双入对的句法搭配模型。看起来这似乎是深刻的自我批评,但仔细一辨认就会发现这里所说的能力未及/危机好像是无关痛痒的人生选项,就是对某些超能力人士或超能力本身的顺带讴歌。但诗人的盘算是,除此之外应当还有等量齐观的人生态度和为人处事的方法。这一方面的信心还是有的,基于没有而有有的决心恰好隐没在这种即将起势的上下文关系之中,等着瞧。但同时我们也要注意到,敏感的诗人这里所谈的自我的某种匮乏色彩其实有一种时过境迁、人到中年的过来人的感慨,一些事不但以前没有做过,而且以后也不会去尝试,这是绝对的匮乏,也是与其无缘的人生选项,但这不是什么蛮大的遗憾。其他的选择同样可以抵达人之为人的终极目的。这里没有,可那里必定有——这就是辩证法给予每一个君子应有的承诺。反过来说,自己所不能做到而他人却已然抵达的境界不也是外界景象给予的馈赠吗?从己所不能中同样可以汲取到能力范畴以内的做人的示范,并且愈是感觉到能力有限,愈是会要求自己在能力以内做得更好,向世世代代的君子看齐,这是一种起码的做人的要求。君子不是虚无的,不能因为自己做不到这一方面而彻底遗忘了辩证法的教诲。




  我之无是什么,已经得到了相对清晰的交代,那么,我之有该怎么来描写呢?无中生有的底气首先来自于对于无的状况的积极认识,列出清单,查明自身的底细,然后,借一股上升的志气寻找到自我的本源。诗的逻辑于是就迅疾抵达、触碰一次生机、一个零、一个开端。诗人指着一个地方说:这是我生命和意志的起源地、发祥地。尽管他仍可能是以一种比喻的方式予以表述,但他充分利用好了无与有之间的那个“生”字。“我生于……”——这就是我的本钱、我的根基,从身世的起点开始清点自己所拥有的家底。但这个所谓的生养之地、孵化之地具有象征色彩,为后续想象力的拓展提供了一块宝地。河岸,这几乎是每一个城镇都可能依托的一个意象,傍水而居历来是人类优先的选择,古老的祖先一直是这么干的。所以这个出生之地既是实写,但又有借题发挥的预先安排。想想看,诗人一旦拥有了一条河以及此岸彼岸这一类核心意象,接下来,制造一点漩涡或卷起一些浪花,那是可想而知的事情。于是,泡沫这个关键意象也就顺理成章地来到了。稍不注意,你还以为诗中的“我”是泡沫的自谓,毕竟泡沫也是生长于河岸的。但联系上下文一读才知道,泡沫是来访的客人,是敲门者。我既然已经在河岸扎根,那么泡沫来到河岸,来到我的视野之内,就不是什么罕见之事。这是为泡沫的亮相预备的一个非常舒适的台阶。
  以河岸为中介,我与泡沫之间建立了一种堪称永恒的联系。泡沫来敲门,这个样子不显得是不速之客,也不显得冒昧,有了河岸奠定的基础,泡沫登堂入室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了。但仅仅是因为河岸的关系,就能增强我和泡沫之间的亲密感吗?这里还是要存疑的。诗人必须再想一个办法,来强化他与泡沫的友谊,要不然敲门一说就值得商榷,值得再推敲一番,就变成了一种虚拟语气,难以过硬起来。但如果我生于河岸是一个条件从句,或者说这里所强调的是一种新生(心灵的振作),而不是初生(肉体的塑形),我的每一次新生都跟河岸之类的象征有关(就像和爱有关一样),于是就有泡沫这一类的意象随之产生,随之而来,相伴相随。因为我生于河岸,所以泡沫就会来造访;假如我生于河岸,就会有泡沫闻讯而来。我之生,乃泡沫之生,二者生于同一个条件、同一个场景、同一个共性,于是泡沫的出现就不再是难以自圆其说的事情了,久而久之,谁也不会警惕泡沫当初是怎么出现的。总而言之,泡沫的生成在逻辑上依赖于三种因素:其一,人的似是而非的生长地——河岸——连锁反应地造成了漩涡、浪花、泡沫之类的附带想象;其二,生命一旦形成,就必然有访客来到,这里有任何二者之间存在联系的某种条件的塑造;其三,人之新生其实具有一种仿生学原理,人的生成不妨理解为在向泡沫学习,当人看到泡沫不断地生生灭灭时,就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生生灭灭,一次又一次的新生就这么前置为泡沫得以生成的一个条件,有一种反果为因的效应。
  按理说,“我生于河岸”这样一个声明似的句法结构应当还有对自我身世、成长史的继续阐发,但是这个进度被一个“是”字给终止了。不是“一排排泡沫”而是“是一排排泡沫”,现在,这个“是”执拗地矗立在人与泡沫之间,这个醒目的是、不容置疑的是,扭转了人自说其话的进程,使之拱手相让给泡沫一诉衷肠。泡沫接管了人的生平而开始管控这首诗的主题。人心存侥幸一般地将自己的心里话蕴含在泡沫的自诉之中,那时可以这么设想:泡沫将要说的,也正是我要说的。我的生长戛然而止,欲说还休,现在代替的是一阵阵敲门声。泡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已经来到跟前,近在咫尺,带来的消息是如此的迫切而值得一说。甚至可以说,主格之我突然变成了所有格之“我的”:我的-门。这一形象实在是太醒目了,既是听觉上的,又是视觉上的。我的门,想想看,阿门,阿弥陀佛,来访者已经来到门前,我的生存空间即将暴露无遗,我的理解范畴、我的情感领地将一下子随着这个敲门者的形象而显露出来。于是,人与泡沫之间的那个中介(河岸)快速转换为门。人与泡沫之间现在隔着的就是一扇门。打开这扇门,人与泡沫就能互通有无,人就完整地展现在泡沫所携带的各种情状之中,泡沫所有的属性必将为人所共享,泡沫所没有感知到的情形必将由人来加以阐明。这是交流之门,也是悟道之门。这是一个通道,仅仅是将泡沫设想为一个敲门者,门就自然而然地生成了。此前,河岸的生成跟人的新生有关,而此刻,门的塑造却跟一个敲门者形象的确立有关。门生成于敲门者形象之后,先有敲门者,然后才有门。这里的门道,诗人可谓是熟稔无比了。
  别小看这扇门。也别小瞧“我的门”这样一个说辞。这是知识之门。没有这扇门的安排,后面以“我知道……”所牵引的两个句群(当然还包括一个开门见山似的“我看着……”)可能就失去了一个扎实的基础。因为有了门,就有了道理,有了方法论,有了传经送宝的泡沫,也就有了细心听取教诲的人的自我改变,于是,“我知道……”这样的句法结构就顺利生成了,一点也不觉得突兀。门的确是想让人知道点什么,人也就心领神会地承接了这一差使。结合上文所提到的我之无,读者就会发现我之生、我的门其实都在毫不客气地宣示我之存有。只不过这种从无到有的人的所有权的递增、转变是一次又一次巧妙地借助外界的中介,利用各种杠杆,以小博大获得的收成。至少我的门这样的获益是具体可言的,拿得出手,站得住脚,也容易引起其他人的共鸣。对每一个久经考验、饱经风霜的成年人来说,谁不曾拥有一扇门呢?门既是家宅的缩影,也是人之城府的明示,不妨说,一个来访者要找到我,首先得找到我的门。我存在于我的门之后,不光是打开了门之后,你才能看到门后的那个人,而且从创设时序上来讲,先有门,然后才得见那个人。对不起,来敲我的门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排排泡沫。是泡沫确认了我的门的存在,是我的门召唤到了别具一格的来访者。我的门真可谓虚设多年,经过确认,敲击它的确实是一排排泡沫。这在现实生活中是难以想象的(海景房也不会有这么低的门槛),但在诗歌天地中人见人爱,都觉得就是这么回事。泡沫敲打着人的门,人的门设置在泡沫能够敲打的地方,不是在高楼大厦里,也不是在深山老林里,是在泡沫力所能及的某处。当然,无所不能的泡沫并不会苛求门那么容易被找到。诗人啊,你可以把你的门安排在任何一个地方,藏得再深,大力神似的泡沫都能把它找到。毕竟有了门,就一定有敲门声和敲门者。而泡沫来到门前,这是经得起推敲的,这是诗人所能想象到的众多美好场景中的必然一幕。




  我知道某事或某个道理,这是一个阶段性了结,是自我认知的一个流程的收敛,但这不是生而知之,而是学而知之,是敲门者传经送宝的效果。打开门来彼此相认之后,“我知道”这样一个自我辨认的手续就完成了。然后,利害关系人就可以指认那个发生场地说:“我知道,我知道”和“我知道我知道”。按理来说,悟道的人没必要讲明自己到底悟到了什么,多说无益,心领神会就可以了。但是,门已经开启,在它再度关闭之前,是要听一听开门人到底说了些什么,或接下来他是怎么接待来访者的。已经知道的事情如何在一个健全的句法结构中得以吐露,信息是原样奉送,还是会渐次损耗?我知道的到底是什么呢?能准确地复述一遍吗?也许,我所知道的正是泡沫当面告诉我的,现在轮到我用人话重述一遍。我知道的是泡沫辗转至此的命运,以及泡沫转瞬即逝的生命历程、教训或教益,还是作为一个人,能从泡沫的身上学到点什么?我所知道的是否构成了我之有,竟然可以对抗前文所提到的我之无?“我知道”这样一种明确的表示,利索地宣告了当事人能力上的增益,表明这是一个明白人、有故事的人、意识到无中生有之奥秘的人,不限于泡沫的身世和象征,悟道的人肯定能从泡沫的兴衰荣辱中学到更多。泡沫带来的不仅仅是它们的死讯,还包括为了来到人的跟前所呈现出来的争分夺秒、先人一步的决心,就好像泡沫是为专门的人而生而灭的。
  眼前的泡沫呈现出三个特征:其一,数量众多,是一个复数形式,不宜用个性来论其中一个泡沫;其二,一排又一排,衍生不绝,源源不断,前后相继;其三,在时间上,是速朽的,刚刚生成,却又迅疾而灭,转瞬即逝不可谓不快,开不起时间的玩笑,太脆弱。所以,诗人一开始将自己所知道的范畴锁定在泡沫带给人的信息流之中,围绕着泡沫的特性及其教益展开。敲门的泡沫带来的不是不关乎本身的消息,既不是某桩海难事件的具体过程,也不是一个关于彼岸的形象传真,没有更多的信息,只有泡沫自身的形象触及了诗人的门槛,让诗人知道的就是泡沫本身的属性,以及诗人不得不为此捏一把汗的关于泡沫的命运。既然泡沫专程而来,是有托付,那么诗人就得为泡沫量身定做一个画框,将它们框入宜人的哲思范畴之中,使之不单单成为个别人所知道的关于生命常识的真知。而且诗人在这里想做一个交代和替换,不想将泡沫的死看得太重,而着重于提炼出泡沫的破裂这一情状,破裂并不是化为乌有,不等同于死亡。我们对泡沫的死的怜悯和反馈应当让位于泡沫的破裂这一精彩的华章,并观察破裂之后泡沫到哪里去了,化身于什么。死,这个说法太吓人了,很容易麻痹人的神经,以为抵达了绝对的虚无,再也没有什么值得一说的后话了。死于一个终值,没有未来,这是诗人暂不能接受的。他现在是泡沫的传话人(有那么一点生死之交的味道),他要提醒人们注意到泡沫的精神不在于赴死的决心,而在于破裂这一毫秒之间所发生的进程可能呈现的意义真不简单。与其等着死讯捎来的真知,不如反观破裂带来的永恒的灼见。
  泡沫的不死性源于它们不是个别而论,而是一个整体,这是与个人有区别的(但与人类又相似)。始终有泡沫的感觉应当有别于一些泡沫死了一些泡沫又生成这种人类的视角。诗人悟到了这一点,所以给了自己一个建议或命令,必须将泡沫之死的错觉按下不表,而将注意力转向泡沫的破裂这一现象,不要在死这一似是而非的形象中下功夫或浪费表情,而应当从破裂这一正常表现中寻得生生不息的秘诀之所在。不要以为强调死亡更能增添关于生命的认知,倘若一个小小的破裂现象尚无进一步的了解,那才是辜负了泡沫专程而来的以身示范/相许。破裂,在这里不是强调一种物理现象或佛学观念,而是能够启迪人的精神气度,并作为一个可以详述的进程而示人以破裂前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不破不立,泡沫的确是为破裂而生,其中有太多的关于破裂的生命体验和思想演变。因为有了一个切入到泡沫世界中的角度,抓住了破裂这个点,诗人重新眺望暮晚的河面感受就大不相同,流水、浪花、漩涡这些泡沫的姊妹们仿佛一下子增进了感情,因为泡沫得到了一次细致入微的观察,使得连带加深了对整条河的认识,逝者如斯夫的讲义也就明明白白。现在,河面上顿时拥有了三个节点:泡沫破裂之前、破裂之时和破裂之后。本来破裂是如此的迅速而无趣,但现在因为人的理解玩出了新的花样,人在这种理解进度中感觉到获益匪浅,泡沫就成为一个知识点而太有必要专门论述一遍。于是,就有了为之概而括之的一部简史。
  如果说诗中的第一个“我知道”还有一种客客气气的应酬的成分,是对敲门人的一个唯唯诺诺的回应,并强调自己在应对泡沫的传话时应有的底气,一边听一边说“我知道,我知道”,但到了“我看着”这一进度时,诗人就完全释然了,不需要过分依赖于一个传话人、一个敲门者,他本身已经成为一个独立存在的生命意识生生不息的人。他此刻可以与整条河以及源源不断的泡沫平等对话。泡沫的可观性慢慢地被拽入了人的时间洪流之中。本来泡沫无所谓生死、起落、始末,但现在被人看得不好意思,于是,泡沫迎来了一个关键的时刻:从破裂到还原为流水之间的这个间隙,被单列出来,作为一个审美时刻。诗人认为在这短得不能再短的间隙之中有一股神力有待描摹。泡沫的破裂是一个本性展现的时点,是一个必然有之的进度,但是破裂之后,仍然还有剩余价值可挖,不会因为破裂而不了了之,恰恰因为破裂而迎来了一个后破裂时刻的情景。破裂猛然地时间化为一个处境,既是外在事物进化的格局,也是观察者思想净化的跃进。破裂的意义就像每一个秘密一样在“之前”之类的时序表示之前若隐若现,让人好生奇怪。大家都很好奇:诗人难道要揭露使得泡沫破裂的原因或不明力量吗?或者,这是一个训令:停!停在某个时点之前看个究竟,而不能被囫囵吞枣、一扫而过的自作主张的姿势所蒙蔽。一个不可阻挡的破裂之后必然恢复为流水的进度在下一个毫秒正等着呢。但就在这似等非等的刹那间,诗人感念到了之间神秘力量的作怪,要把它单拎出来审视一番。而成为一个审时度势的人,这不正是泡沫的谆谆教诲吗?




  在那么小的空间里,那么短的时间里,诗人与左右泡沫进化的神秘力量不期而遇,并且为这一次相遇精心准备着礼物。(这并不是小题大做。)的确,在他看来,诗就是这样的礼物,是领悟一切神力之前/之后该有的表示。泡沫前传交代完了,对泡沫的理解暂告一段落。现在,后泡沫时代来临了,轮到人开始关切自身的处境,关切诗作为人的一种潜能的可能性和现实意义。泡沫已经展示的、传递的、交付的信息,诗人尽收眼底,他已经成为一个明事理的人。眼下,泡沫恢复为流水的形状,成为河水的一部分,浑然一体,难以分辨。不过,泡沫仍然在生成之中,源源不断,人与泡沫的友谊并未因泡沫的形式发生了变化而终止。现在,轮到第二个“我知道”上场了。一开始人觉察到自己的诞生早于泡沫出现在河岸之上,后来人在而泡沫不在,泡沫的一生实在是太短暂了,甚至来不及一次命名,一下子就破裂了。从流水中来,到流水中去,无声无息,也没有名分,现在滞留在岸边的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人。他还活着,而泡沫换了一排又一排,一茬又一茬。眼前的泡沫是不是最初来敲门的泡沫,已不要紧,它们给人的敲打已成为它们的基因,只要诗人愿意去聆听,泡沫的敲门声就会不绝于耳,永远构成一种叮咛。 接下来,诗人要截取的是后泡沫时代意义的聚集形象,泡沫不再是泡沫,而是泡沫学、泡沫史。此时,诗人所知道的已经比上一次知道的更多,开始回归人本身,目光从泡沫身上收拾回来,向内审察自己的身世(尤其是身为一位诗人的本性)。
  之前,还有一个思想的怪物语焉不详地顿足于诗的中间位置(诗只要弯下腰,就能捡拾到这一宝贝疙瘩,或者是,这是诗的腰际线),使事情呈现出一个刚刚开放、处于展示中还没有结束的状态,在这一个状态中间,诗人的感觉轻轻划过,却没有深入探究。到底神秘的力量是何方神圣,思想的怪物又有何指,都没有一个清晰的答复。它们也像泡沫一样转瞬即逝,溜出了诗人的讨论范畴。正是因为这些外在力量的窥伺,诗人更为强劲地强调了自己对语言和意志的某种主权。“我知道……”这一句法结构的承接涵盖了所有一吐为快的欲望,一切尽在不言中,一切尽在所言中。那些左右泡沫生成、抱团、破裂、恢复的神秘力量其实是可以仿效的,只要意识到有这样一股力量的存在,那就好办,因为健儿或弄潮儿同样可以焕发出类似的力量,向泡沫学习,向主宰泡沫的神力学习,将生活中其他领域的事物既理解为一排排泡沫(它们也在演示着泡沫运行的原理,所谓万物皆泡沫),也可以绕到它们后面去观察神力之淫威究竟是怎样的一个运行原理。于是乎,真实的泡沫破灭了,仿效的泡沫又升起来。如此一来,当诗人说语言与意志也是一排排泡沫,也有破裂的时刻,我们就不会抗拒这一说法。而语言与意志的破裂之后会还原为何物?仍然是一个谜,我们等着看诗人的交代。但在这里,诗人替换的一个动词是“连接”,这更让我们好奇。
  将一个个(语言与意志的)破裂连接起来——这项工作具有诗人所谓的终极意义和毕生为之服务的吸引力。说到底,这项工作就是诗人的天职所在,与语言打交道的使命,以及为了更成熟更精湛的语言而培养出一位诗人至纯至刚的意志的事业。将一个个破裂连接起来,说明在每一次与语言、与审美对象结缘(或搏斗)的过程中,对象都会很快不复存在,只留下孤立无援的人,它们终将破裂,一次又一次破裂,恢复为相安无事、太平无事、一览无余、不以为然、波澜不惊的事物原貌。但破裂毕竟宣示着事情已经发生过,而且不止一次,足够惊心动魄了,诗人的工作就是将这一次一次复归于本貌之前的破裂式的生命绽放和生命意识的展现记录下来,使得无数次破裂的尝试和决心成为一本传记、一部历史。诗意的泡沫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它们的破裂也同样如此,若干次破裂之间的关联、相似性以及意义的拼凑,都需要诗人凭借自己出色的工作来加以复述。倘若没有合格之诗(即便诗也是一个泡沫,但一旦成诗就难言破裂),破裂的频次如此之繁密就会愈发显得活着的人无动于衷、能力不济,破裂既是感念也是召唤,这是诗必须要有的介入行动的预告(险峻一点的说法是,单个的诗人如果不参与行动,也将破裂为乌有)。将一位诗人的工作与泡沫及其破裂联系起来看,虽然谦逊地承认了其中微不足道的劳动属性,但是也自豪地宣告了这一快如闪电、千钧一发之际,诗人那敏捷的行动能力和应变本领,仿佛只有诗和诗人曾记得日常生活中那一排排泡沫的存在与破裂。诗如此感激、敏锐、仁慈、宽宏大量、富有同情心,万事万物一旦到了诗这条河里,就是永恒存在的不再破裂的泡沫(但裂变是另外一回事)。诗是泡沫们最后的归宿,而诗人反主为客,成为万千事物的敲门人。
  终生的——这样一个断然截然的修饰词似乎要为这首诗画上休止符了。这既是一个总结,也是一个预告。这一辈子值了,值得干这一行。这一领悟依托于无依无靠的泡沫,而且的确教会诗人要小处见大,无微不至,放低身段,谦卑地瞭望人世这条大河。与语言打交道,这并非卑微的工作,而是了不起的事业,诗人提醒自己要惜福,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天赋。诗中的第二个“必须”强调了做事做人的一个姿态,乃至于充满教谕色彩的泡沫还不够用,又出来了一个蝼蚁的形象(如炭如蚁,如斯如也)。蝼蚁虽小,形体俱全。人怎么看蝼蚁,蝼蚁就会怎么看人,本质上人和蝼蚁是同一时代的产物,并无尊卑之分。派出蝼蚁上场除了强调某种谦卑感或做人的低调哲学,也有一种谢幕的意思,算是诗的收尾的一个策略和仪式感。诗人所想象的不是在无数泡沫破裂之际大象起舞,而是小不点的、像逗号一样的蝼蚁匍匐大地之上倾听人世的心跳,为诗人的理想大厦添加细沙一样的原料。一只蝼蚁也是一个泡沫,一万只蝼蚁就是一万个泡沫,于是,在无所不能的泡沫的感召和关照之下,诗人的大厦这一肉眼难见的精神结构体将以难以理解的泡沫为基础耸立起来。建立在泡沫之上的诗学大厦并不是颓废的、出世的、四大皆空的意识的外化,而是基于对诗本身属性的通透了解之后,一种积极的、具有行动意味的处世哲学的折射。空空如也的泡沫,这样一个说法交代的不是泡沫的某种致命性特点,而是用泡沫来修饰空空如也这一感觉。或许,空空如也也仅仅是为了修饰“……(之)上”这样一个属人的位置而临时想到的权宜之计,“之上”“之前”这些美好的介词就像是陪伴诗人左右永生不灭的泡沫,诗人永不疲倦地在跟它们打交道,并从每一个用法中领悟到语言的精髓和意志的魄力。

2022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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