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口井竟然还在,一口正方形,两口三角形,
我最初所接受的几何学:从这里出发,我和世界
构成了无数个直角、锐角、钝角。而如今
面对被遗弃的荒凉,所有的公式都已宣告失效。
中年的杜甫?我不可能想象他的形象,或许只有
他内心蔓延的荒草能够替我丈量遗址的面积。
吹过我耳廓的秋风,一定也计算过他两鬓的白发,
那浸入草木的霜,遍地的瓦砾上,中年的积雪。
故乡是最大的虚妄,因为叫得出我乳名的人
都已经不在,我想拥抱的仇人也已在泥土深处
长眠。他们不可能再醒来,沉重的墓石背后,
缄默的嘴唇不会有任何一个词需要向我吐露。
但当我站在八十岁的阿叔和阿婶中间跟他们合影,
我几乎听到了头顶三只竹篮里储藏的土豆种子
那幼芽拱动的声音,我甚至想象他们拄着的拐杖
也在抽出嫩枝。这么多年我远走他乡,而我不可能
背走这三口井。记忆总是热衷于不断修改自己,
只有三口井忠实于自己的位置,它们分别被用于
饮用、洗菜、洗衣,很多年里都相安无事。
井水不犯井水,蛇和井绳彼此仿写来自命运的
紧张与敌意。乌鸦和喜鹊,在同一根树枝上
发表相反的意见。仿佛母亲的水桶还在依次碰响
井沿、蛙鸣、青苔、姓氏、晃动的冰块与星辰。
我已经习惯不断地删除,习惯与世界的平行关系,
但我保留了凛冽与暗涌的天性,一个隐秘的
锐角,或者说我与我之间固执的对质和争吵。
泉孔在看不见的地方教育着我,如同旧雪
在“记忆的阴面”冰镇我的童年,一种不被讲授的
词源学,需要从枯枝那里借到一支仁慈的教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