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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木朵:化身为女人的确定性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22-10-18  

木朵:化身为女人的确定性




阳光中的女人
华莱士·史蒂文斯

只是这温暖和动作就仿佛
一个女人的温暖和动作。

不是在空气中有什么意象,
或是一个形式的开始或是结尾:

那是空的。但一个女人身着无丝线的金
用她衣裙的摩挲将我们点燃

而一份被阻断的存在之丰腴,
因她的所是而更为确定——

因为她并无形体,
披着夏日田野的清香,

在表白那默然不语却又无心的
隐秘而昭然的,唯一的爱。

(陈东飚 译)









  这是笼统性笼罩的一个女人。(没有比阳光更笼统的事物了。)你并不知道她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女人,给予的信息太少,少得只能凭空想象了。即便在场的诗人也只能看到这个女人某一部分的特征,他可能并不真的了解这个女人的全貌,或者跟这个女人一点也不熟。(另一个可能是,他偏偏写的是一个身边的女人,比如他的姑姑或他的妻子,却做尽了减法,只是去谈身为一个女人的某一个侧影。但我们更乐于接受的是,这是一个陌生的女人。)他只是碰巧看见了这个女人站在阳光下。对于这样一个并不了解或知道得不多的审美对象,用来写一首诗,会不会显得毛糙与仓促呢?我们更关心,当然也担心的是,基于这样一个毫不知情的审美对象,诗人这一方面的情感调动到底是基于一种什么样的原理呢?这份被激发出来的情感和想象力会不会显得娇柔造作、不真实,无益于还原生活的真相,体现生命的本质呢?很明显,生活中的那个真实的女人的确适合另一首诗去对待,但就当前诗人所掌握的这个女人的可修饰性特征而言,写入一首诗中,并不是过分之举,也没有丝毫冒犯与鲁莽。诗的确可以在一个女人所提供的有限素材中尽可能地流露出与事实之真相媲美的语言之真。仅仅是“阳光中的”这个修饰语,就足够诗人喝一壶的。更有趣的现象是,读者和诗人之间不光是隔着这个阳光中的女人,还隔着一层诗人作为一名知情人、当事人与这个具体的女人之间可能存在的亲密关系。诗人过滤掉了人际关系,他并不建议我们重拾这层关系,以便更好地来理解这首诗。这并不是一条捷径。他的忠告在于:你对女人的理解并不取决于他对这个阳光中的女人的理解,仅仅是凭借你本人对女人的理解就够了。
  将熟人陌异化,这很可能是从日常生活中过滤出诗意的秘诀之一。你只有从熟悉的人身上看出一点奇怪的、陌生的迹象,才可快速找到一首诗的端倪。如果这个审美对象本来是陌生的,那就大大方方地接受这份惊奇与刺激,是其所是地去和生熟两重天博弈吧。其实说到底,一位诗人与他的审美对象对话或单方面凝视时,进入的并不是对象的个体空间,仍然是找得一个机会进入了认识自我的通途之上。换言之,无论你怎么尝试去进入一个外在于己的物质空间,进进出出的仍然是自身所系的精神土地。这里是贸易,这里有诗意汇率的折算。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但这也是对一位诗人来说最好的事情。自我的陌异化才是根本。自我陌异化的进展需要借助外力来检验与促成。你所看到的外部的陌生化景象、陌生人其实就是自己对这个世界认识不够懂得太少所造成的。于是,你会惊呼:我原来如此,我的知识结构原来如此,我的诗句原来不曾抵达这个地方那个人。熟悉的东西有什么好谈的,而陌生的对象也就在谈吐之间烟消云散,那么,创作的意义何在呢?生熟之间难道就是生死之间?语言的生机到底从哪里来?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陌生的人那儿真能确定存在一道景观吗?即使那个女人再陌生不过,但去描述这个对象的句法结构很可能一点也不陌生。用熟悉的办法去应对陌生的女人,这公平吗?在理吗?有挑战性吗?也许,对于一首诗来说,它所认为的陌生就在于它是第一次去描写一个审美对象以及这个对象所引发的人的感觉与情感,重视第一次而有效抵触第二次再去触碰这个人这个题材这种写法,这就是诗人关于生熟二重观的一个谨慎的写作伦理。而阳光中的女人的陌生性色彩很可能就是她的不可再写性、不可重生性,如此迫切,值得诗人一挥而就、一应俱全。
  召唤诗人前去的正是万事俱备的这种预期已经展开了。现在只需要诗人到位即可。阳光所许诺的笼统性、可能性,以及与之相关的值得一探究竟的清晰性与新颖性现在都已经给予,一切都摆在眼前,明明白白,严阵以待,就看当事人有多大的能耐,从中汲取养分与能量。于是,阳光成为一个思考的前提,一个思考的声音的前奏,为了与之匹配、竞争,也为了更好地诠释这一份奇缘、恩赐,这时,有必要出现一个笼统性与可能性丝毫不亚于阳光的女人。如此一来,阳气十足的阳光与柔中带刚的莫名其妙的女人雄雌一体地构成了两个想象向度随时迸发的临时工事:一个向度是阳光中的女人,阳光成为这个女人的一个修饰性成分、要素和条件,另一个向度是女人所沐浴的阳光经由这个女人的意识、体验、散发,其意义得到了理解、检验和收拾。落实到第三方的感觉层面上,阳光是一个可见的空间条件,女人是一个流动的形象所附带的时间因素,二合一地推动着旁人想象力的发展。按理说,在二者之间来来回回、迎来送往的炽烈情感和千变万化的线索是取之不竭的,现在的问题不是贪婪地吮吸其中,而是游离其外,用尽可能少的养分滋养旁人眼前一幕所折射出的人的良知空间。诗人的确变成了一个受教育者,一个暂时伫立一旁的旁观者角色,仿佛接下来,诗所要细说的不是来自诗人一方的肺腑之言,而是阳光与女人的二元对话碰巧被这个第三方所听见,借由他转录下来。作为一个受益人,他可能不会原话奉送,而是想为他的读者保留一条回溯到当初那个现场的路径。
  在那个现场,阳光给予的与这个女人所给予的一样多,不分彼此。阳光与这个女人的关系是这首诗的一个主题,但诗人争取到的福利却是这个女人与他之间也存在一种互动关系、授受关系,这一点阳光足以见证。久而久之,读者也会发现诗人有可能替代了阳光所占有的那个位置,而开始变成独一的与阳光中的女人对话的一个主体。我们要晓得这一份利害关系,这种僭越所带来的危险。无论是置身其中,还是远远看着,我们都要注意到忽视阳光的存在,会导致所有人的盲目与无度。始终明晓阳光的存在,这才是人之良知生成的前提,我们才能更好地理解每一次与阳光中的女人这样一个形象建立起联系的合理性根基何在。没有阳光,一切免谈,我们要意识到这一点。不要走着走着,聊着聊着,心中只剩下一个女人的形象,以及与一个女人建立起良好关系的自我形象。没有阳光,这一切都是白谈。阳光是一切确定性中的最为坚定者。这首诗的第一缕阳光始终在那里,人对这道阳光的理解发生了变化不是阳光本身出现了问题,而是阳光中的女人作为一个时间因素,她在流动不居,变成了一个源源不断散发信息的载体,成为搅动既定阳光利益/立意的一个变量。我们为了跟上这种变化,就得好好揣摩这个女人的动机与情感。但这一切的努力在阳光看来微不足道、多此一举。显然,人能认识到自己与阳光的天差地别,自身不能像阳光那样泰然处之,他当然能为自身的愿望以及追求一个目标所表现出来的人的冲动性、劣根性、功利心承担必要的代价与责任。




  女人是作为一个喻体出现的。也可以说她是作为一个从句出现的。她的第一次亮相就是以一种言下之意、弦外之音的意味来到眼前,而且还不是以一个整体的、全貌的方式展现出来,是作为一种被感知的局部因素与特征,一种刚好与诗人最先感受到的某种外在环境的特征相吻合的内在特征的相应性色彩,一种触觉反应式的连贯动作亮相的。读者要察觉到这种不得已的安排中诗人是怎么想的。诗人要想妥善安排好自己的感觉,就必须依赖于一个相似性特征的处理原则,以及一个依附性、具体性角色,使得那种朦朦胧胧、不可感知的外部特征得以被传递出来。首先要指明的是,温暖和动作最先跟阳光有关,或跟阳光笼罩下的世界万物的运动有关,但这些感觉当时瞄准的是(或萌动于)阳光与诗人某种内在的关联,不过,诗人并不打算一开始就挺身而出,揽下这副直接与阳光接触的重任,他要想用一个间接协调的办法,使自己游离出阳光的凝视之外。于是,利索地让一个女人顶替他去完成阳光的施与效果与被施与者如何承接此番好意这一双重的体验差使。可想而知的是,这个女人一开始也就在这附近。至于先有阳光还是先有女人,这一问题姑且不论,二者同时现身于诗人的视野之中也合乎情理,无须厚此薄彼。稍微准确一点的说法是,这个女人的出现,或利用一个女人的形象这样一个念头的产生,使得一切的线条都如此生动,物象之间的关系、灵与肉的关系一下子得以产生。
  尤其是,诗人明显地感觉到这些浑然天成的关系已经全部供应,(只是这种同时性存在,我们只有通过历时性手段才能表示理解,)现在轮到语言先后有别地予以重拾。也就是说,诗人胜券在握的唯一可能在于,他可以利用诗既是空间(如一阵阵阳光普照字里行间)也是时间(文法结构启动的上下文关系)雄雌同体的独特优势来创造一种关系图谱之上的理解线索,这种理解力的创造及其表述正是诗人与阳光-女人这个二元共同体平起平坐的心理筹码。现在,诗人坦然接受眼前的二元关系和现实条件。无非是睁开眼来看世界,更深入地来了解当前时空环境下的人伦与天道。一切外部的信息都归入阳光中的女人这个中介来理解并诠释,这的确是一个经济实惠的折中办法。这也是一个理解万事万物的通用办法:整一化为独一。接着我们就要看这个女人带来的相关信息是不是足够充沛,能否在具体属性的展示上显得比阳光更为亲近。但读者也不要掉以轻心,以为诗人在这一个中间环节会降低维度,使阳光的全部能量减弱到一个简简单单的女人的肺腑之言之中。我们很好奇这个女人会不会不简单,接下来会说些什么,会带来怎样的表演。(她又会不会漫游、过渡到另一个中介的想象之上?)即使读者并不同意诗人所采取的这种相似性策略,但是女人这一环节不可避免地来到了,说不定诗人早就酝酿于心中许久,就等一个机会将这个筹划良多的女人形象刻画出来,这对于诗人来说几乎是唯一的选择(这个女人一旦被书写所启动,就不可重启),我们现在放心不下的是这个选择的后话与后劲。
  如此费尽周章,我们才与诗人达成共识,认可这一变通措施,认定化身为女人的阳光并没有损失掉应有的本色,其确定性已被这个女人所吸收,而且明眼人都能从她身上一眼辨认出原属于阳光的天然属性。只是我们会留一个心眼,在继后的某个时刻,再从女人身上回归到阳光之中。这是一条退路。我们在这一类的折返跑中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接下来,我们当然想验证一下诗人是否也如我们所想的会有这样的一个循环运动。紧接着,我们会发现诗人所采取的相似性策略是不得已而为之,在他看来,如果没有阳光与女人的兼容性,那在空气中就会面临一个坚不可摧的“不是……也不是……”的否定性认知模型。阳光是笼统得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审美对象。这样说也不对,那样说也不行。因为在空气中,除了显而易见的热量与运动双重属性之外,它什么也不是。把它当作一个意象来理解,那就小看它了。把它看作一个开端或者结尾,那就是人的想当然了。它本不该如此。它不是人性的光辉。它是它自己。它却在人的眼里否认它是它自己,更别提它不是人的认知层面的一个对应物。它高于人的意识,对于人对它的高看缄默不语。它的不是性、非他性或否定性特征是先在于人的意识而存在,先在于诗人所看到或所想象到的一个阳光中的女人展示着,是正在进行的某个中间环节,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就这样延展着,无序地普照着。一旦被人利用、采撷、据为己有,它就什么都不是,又什么都是,却又不会因为这种模棱两可的范式反噬自身,使自己的光亮消失殆尽。
  意象不是从空气中凭空而来,也不是从阳光中呱呱坠地而来(但它的的确确产生了,一种关于意象的念头不可否认地来到了),而是始于一个女人的来到,始于一阵仿佛与恍惚,本质上它是个人对外在因素或条件产生的一种心智上的反应。如果机缘凑巧,阳光或空气其实都可以成为人之所见的某个关键意象。象由心生,当事人内心一动,就将心中之象投射到阳光与空气偌大的空虚里了。只不过,在女人来到之前的短暂空白期,空气中确实还处于一个混沌得什么都没有的状态。空气中什么都没有的说法和空气中没有什么意象的说法,并不是相同的,前者就像一个断然决然的先决条件,本身并无期待,任由当事人将其当成一个舞台,一个于此可以发生点什么的条件,后者必定带有人的心动而开始怂恿着人有所期待,大胆地无中生有,凭空造出一个明确的意象来。很明显,在不知从何时就已存在的阳光与空气之中突然发现一个事情的开端,这样的想法是可疑的,这并不是真正的开端(太初有始),更不是阳光或空气作为一个主体施加给人的某种想法。人所植入其中的开端,如果未经许可,或事先没有打招呼,哪怕仅仅是一个意向或一个意识都是过分的,都是空气所难以容忍的,空气会将意象所爆发的每一个胚芽都修剪掉,使之重归于无。意象,只是人的需要,纯属子虚乌有的胡编乱造,空气并不承认这足以成为一个开始。这一关可不容易趟过去。太想要一个开端的欲望或有始有终的人的私欲的萌生,使得空气一时难以接受,没想到人会将见不到阳光的内心诉求和盘托出,将个人欲念清空的同时,将某种杂碎或混浊的物料倒入空气之中,好在空气无边广大,足以容纳一切人的交付。可见,在人启动一个开端的同时,若有若无地存在着人与空气的一次既礼貌又巧妙的周旋。人的意象仍然归于人,而不归属于空气,利害得失都与空气无关,空气不会认账,也不打算分红,人只是租赁了空气中的一个空无走走过场而已。




  这里本来什么都没有,是一个空无。但因为一个女人的来到,使得这份空无变成了一个早期现象,成为一个记忆,或成为被改变的一个先发状况。阳光或空气本来不会染指时间的先后关系,跟人套近乎。但女人的出现使得它成为了一个先例,成为有别于空无的一个他者,并站在一个更靠前的位置上,与诗人一块儿观赏这个女人的表演,以及这一次演出所牵涉到的各种周边情况的变化。空气不免自忖:我会因为一个人而改变吗?诗人则顺水推舟,将空气或阳光推向女人所在的舞台之上,将自负的空无曝光于女人的舞步之中。尽管如此,但矜持的阳光或空气并不会放弃空无的本色,面不改色心不跳,将背后的推手反推至他所认为的已不再空无的非空白状态之中,让诗人自己瞧个明白阳光、空气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变的到底是谁?诗人先是从阳光或空气中辨认出一个空无,但颠来倒去、左手换右手之后,他会发现空无仍然存在于此。不空或被填满的感觉其实只是诗人自己心智上的一个变化。他不再纠结于阳光、空气的变化,开始跟随眼前出现的那个女人的姿态来观察缘定视野为何出现了变化。阳光就像覆盖在女人身上的一件金衣。阳光已化身为女人或女人先人一步地领受了阳光的照顾。现在这个幸运儿开始发挥威力,要将她以外的其他人点亮。既可以说在空气中点亮了一个主观世界,也可以说在空无中绽放了一个明亮的感官事件。阳光、空气作为燃烧的介质,甘居幕后,退出了被诗人紧抓不放的有限视野,现在广阔无边的视野之中,只有那个女人的存在。
  但这个女人是匿名的。如上所述,诗人可能看到的是一个陌生的女人、无法走近的女人,但也有可能是再熟悉不过的一个女人。诗人所掌握的信息要比读者更多,看起来很不公平。但是诗人并不觉得横亘在作者与读者之间的信息不对称有什么了不起。他将这个女人所负载的信息减少到极致,以便读者紧跟上来,能与他分庭抗礼,平分秋色。并不需要关于这个女人的更多信息,只需要她是一个女人、她看上去得体的穿着,以及她的身姿,再加上世人都有的对女人最起码的感觉就够了。这个女人必须具备此前阳光或空气所固有的那种空无色彩。要做到这一点,就不能与这个审美对象过于亲密,远远看着,使她成为一个纯粹的中介即可,不必触发观赏者的私心杂念。观赏者要牢记他还有一个使命,那就是弄明白,阳光到哪里去了?是否充足地化身为了这个女人?这个五官模糊的、空无的女人又将进一步化身为什么别的对象?在这一系列转化的进度中,什么是可确定的,什么是含糊不清的?要知道,站在阳光中的女人正在做她该做的事,或在等一个人,或在发呆,或正准备走到一棵树下去躲开阳光,但这些情况已经与观赏者无关了。包括诗人在内的所有观赏者认定了一个时刻的来到:这个女人竟然直接为我们的利益而亮相。也就是说,她在这里担负着一个使命:将我们点燃。仿佛我们不够阳光,或我们待在黑暗的地方,或者我们离燃烧差一点催化剂。现在,女人所点燃的不只是诗人这个独一的观赏者,包括诗人所代表的所有好奇的读者,都被这个女人用奇妙的方式点着了,一并拽入一个激动人心的光明时刻。
  我们被点着了。浑身发光发亮,不再是呆在暗处,已置身于明处了。我们也是阳光下的一部分生命。虽然说是这个女人将我们点燃,应该将功劳归于她,就好像她带给了我们火炬、光明和炽热的追求,但是我们心里也清楚,真正将我们点燃的是阳光,是空气,是那一份至纯至刚的空无。我们因为看见了一个女人站在阳光下,于是想到了自身的处境,迫不及待地也想曝光于阳光之下。我们觉察到在本来无一物的空无之中,突然有一个关乎我们切身利益的动静在发生。我们的盲目,因为这个女人率先示范,以身作则,而得到了纠正。现在我们的眼里至少有一个女人了,这是一个非常关键的改变。我们不禁意识到除去这个女人作为中介的温暖性,在我们每个人与阳光所铸就的空无之间,是无法进行直接交流的,即便我们能够察觉到阳光下的些许变化,但如果不是有这个女人,我们根本不会留意到这些变化以及背后的无名力量对我们有多重要。我们会忽略这片阳光,甚至忽略这一天,这生命中毫无用处的一天,就像我们已经忽略了很多无趣的时光一样。我们被自身能力的匮乏所阻碍,抵达不了阳光允许我们完全可以涉足的领域。我们待在原地不动。我们作为一个看客已经太久了。我们根本没有意识到在大地之上蓝天之下还有什么确定性值得特别关注。阳光纯然作为一种物质存在,能被理解到,但作为一种精神性光辉,我们却不够重视。阳光一直在我们身边,在我们的生命之中,但我们从未去设想它会以多少种形式参与进来,我们对这些形式的确定性缺乏认识。我们仿佛缺乏直面确定性的能力和耐心,直到一个女人将我们点醒。我们被教化了。于是,我们能看到此前没注意到的一些情况,存在之丰腴正汩汩而来,正在我们脑海里过筛一样。
  就这个女人能将我们点燃这一点来说是确定无疑的,这个女人的其他确定性都可以从这一点徐徐展开,从而构成她之所是的范畴。她所富含的意义完全可以从阳光那儿借力,我们对她的理解会有一个由少到多、由暗到明的进程,并且通过她最终抵达阳光的可理解性范畴和可确定性领域。确实,她的信息如此之少,少得得差点让我们放弃深究,辜负了诗人对我们的信赖。现在,我们对这个女人功劳的理解以及她捎带的准信的把握,不再是通过她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这一类物质属性来达成。我们只要老老实实地将她确认为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信使,她是先我们一步理解了阳光的确定性,品尝了空无之滋味,就能够从中一窥她的丰富性。并且,我们自身的贫乏顺势予以改造之后,当我们看到了自身的丰富性泛动起来时,我们完全可以将其理解为这个女人的丰富性的类似之物。这个女人的丰富性既来自于阳光,也来自于我们,我们丰富了这个女人的形象,于是,我们就能建立起足够的信心,绕到她的背后,一探确定性的藩篱。确定性先不在于她是谁、我们又是谁,而在于描绘出一个理解的进度,以及诸多进度中我们自我的真实形象之建立。我们对什么有把握?我们能对什么确定无疑地给出判断?然后,我们就可以去寻找“我们是谁?”“我们此生为了什么?”这类问题的确定性答案。确定性一开始是以浑然不知的形式存在,然后是用半信半疑的形式敞开。只要在这个认知进度中加入一个令人放心的变量,我们就能够更为确定地向确定性靠拢了。到最后,我们对阳光的理解,对空无的端详,就不再是心不在焉或揣着糊涂装明白。至少我们确定我们正在阳光中行动。




  作为信使,在交付意义和确定性之后,使命既已完成,她本人可能就不复存在了,就成为一个空无,解体于阳光中确然存在的再也不会引起我们注意的事物。起先所看到的披着金光的身姿可能也化为乌有。现在她被她所递过来的意义所取代,复归于她自身。她的归她自己。她要站到阳光和空气的那一边去了,类聚于空无之中。这是一次可想而知的人格的升华。这个关键的中介所传递出来的确定性令人欢欣鼓舞:​一方面,她传递着来自空无状态中的阳光一方的确然性与定力,阳光所蕴藏的各种能量通过她这个天使成为更为明显的可思对象,也正是她的处于阳光中的那份示范,使得人的潜能不亢不卑地洋溢着光亮;另一方面,她唤起了我们对自身确定性探索的欲望,使我们见微知著,更为自信,我们从她的身上所获得的确定性感觉能够追溯到我们自身,并确信将与她,与空气,与空无,纷纷在确定性层面一见如故。即便她是一个熟人,也会因为这份确定性揭示的功劳而笼统化为一个无名无实的天使。我们知道有这样一个普遍的中介存在,并且对于这个中介的纯属私密的信息毫无兴致。这也许是为了得到那确定性中最为确定者、永恒者应付出的不菲代价。眼瞧着她将从本可以成为更熟悉更亲近的人的进度中逆转成为一个空无,我们无能为力。在她的身上,我们仿佛看到自己未来也可能成为一个确定性的空无。空无并不可怕,我们仿佛听到她对我们的温馨提示。
  这个女人,如果要在历史生活中寻找范型,就如同贝特丽齐之于但丁、珀涅罗珀之于奥德修斯、芳妮之于济慈。但这样来理解,就需要对面站着一个具体可言的男人,就会出现一个男人的形象。而在这首诗中,男人并不存在,宁要一个无名的、甚至有一点物化的女人形象,也不需要依附于一个男人,作为男人的另一半,来奉献出生命的意义。所以,这个女人主动地免除了亲昵感,并不打算与观赏者建立起一对一的亲密关系,并且有效杜绝继续发展到这一步的可能。如果一个观赏者感觉到受到了这个女人的激发,从中受益,也不必心心念念一个回报的机会,不需要礼尚往来,有来无回最好。将这个女人理解为阳光中的一棵散发着香气的桂树就算够多的了。你闻到了空气中散发的香气,没必要走到桂树前说一声谢谢。诗人也达成了默契,没有进一步揭示这个女人更多的社会属性,即使最初使用的这个女人的原型他所知道的远多于读者,也不会利用这个优势低估读者抵达同样理解深度的能力。他认为读者应当保留了这份权利,面对诗中的这个女人形象,每一个读者都可以将自己生活中的女人缘植入其中,加深理解。阳光一度覆盖着她,成为她身上的一件金衣。正是这一披戴的仪态使得这一幕既温暖又动情,并有可能由视觉形象向着香气四溢的嗅觉空间发展。女人天然携带着香气,改造着我们的视野,于是,因为有这个女人的点亮、摩挲,阳光也变得更香了。整个的视觉空间都弥漫着清香,这是一个男人很难达到的效果。
  应该说,夏日田野清香中的女人已经兼并了阳光中的女人。也许诗人最初所拟定的女人形象的出处真的跟夏日田野有关。这是一个相对明确的时间,是关于这个女人来历的一个确定的说法,至少在时节上是确定的。如果说一个女人披着金色的阳光这样一个说法还不够生动,不够刺激观赏者的反应,那么,诗人偷换概念似的换一个说法,披着夏日田野的清香,这样一来,是不是观赏者觉得更带劲了,觉得审美时刻变得有滋有味了,也能更好理解处于审美状态中的那个女人的形象?恰恰是在阳光被清香所替代的一刹那间,这个女人已经解体、融化了,不再有形体,已经消散于田野的清香之中。这份清香本来跟这个女人的身体有关,但现在留下的只有触目可见的、弥漫全局的大自然的清香。这股强劲的清香融合了阳光、空气、女人、田野所有的愿望,都是为了给予读者有分量的一击。这一击的目的当然是要将每一个观赏者都改变为阳光中的一份子。女人不复存在,但在她曾经出现过的那个位置上,必定有一个后来者执勤,那很可能就是闻到了这股香气的任何一个人。阳光本来想亲自教导的,现在假手于女人,再经由夏日田野的清香,得以完成,或明或暗的每一个观赏者都得到了教化。清香笼罩在大地之上的每一个赤子身上,正如阳光也曾日复一日地笼罩着,只是清香更容易被感觉到它的施与、效果与恩惠(因为清香不是长存的,而是有时效性的、季节性的、突发性的),而阳光给予过的的,人们往往不觉得是一种恩情、额外的待遇,不觉得有朝一日它会突然丧失。
  考虑到清香的易朽性,以及阳光、空气、女人依次消散于空无之中,必须有一个永恒之物、确然之物统筹这一切,平衡各方的利益。只要有人在的地方,它就会存在,永不消失,它有阳光一样的大公无私、见者有份的慷慨,又有空气一样的取之不竭的承诺,还有女人那样妩媚而动人,披挂上阵只是为了捎带并诠释一个口信,更像香气一样随时能够点燃一个人的灵魂,那它是什么呢?诗人告诉我们:那就是爱。那么爱是什么呢?凭借每个人生活中的经验,我们能够准确说出什么是爱吗?爱与被爱有什么差别?对爱的理解,就在于我们怎么去修饰爱。爱的可修饰性表明了我们是如何理解爱的,或者我们到底经历了何等形式的爱。我们除了要在一个具体的人身上,在两人关系之上,去生成爱,产生爱的力量,同样也得在书面意义上理解爱这个沉甸甸的动词与名词到底有怎样的确定性。诗人借清香之口,向我们介绍了五重修饰的爱。如果换一个场合,你会如何用五个修饰词来表白爱的定义呢?与其说一个无形的女人在向当事人表白爱,称之为唯一的爱,不如说爱力的生成在于确定性的启蒙。受教于确定无误的阳光、空气、女人、田野,并最终被无尽的空无所启迪。在每一个空无之中,如果一个人有幸获得立足之地,有一个自己的位置,有一个人之为人得以成形的机缘,一定是他被确定性所眷顾。他受眷顾的确定性至少曾以被爱的形式出现过。被爱的确定性与爱的确定性同时使力,使得我们关于确定性的认识有别于爱,又能丰富我们对爱的认识。自爱者爱人,爱的可传递性与可持久性,是我们对茫茫宇宙中的大确定性的一个运用。

2022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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