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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牧斯二十年诗选(2002—2021)(刘义选编)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22-09-04  

牧斯二十年诗选(2002—2021)(刘义选编)




少妇

最近,有点喜欢看室内走动的少妇
前提是,她的男主人不在场。
——精致,略显个性的内衣
可能是名牌,但不好以一概全。
她的体味芳香扑鼻,拖动着
从这个房间,到那个房间。

偶尔在窗下一晃而过,教:
对面楼上的男生想入非非;
猜这个女人的家庭和教养,在
某一方面的偏见。运气好的话
还可能在某个公共场所遇见。
少妇们,出入各自不同的家庭
在休息日坚持一份自己的爱好
将自己的儿子养大,将夫君打扮得体面
当她坐在阳台上优雅地看书,已
换了一套新妆。书是国际流行的
大开本,头发有点湿……
看来,书中故事完全吸引了她
心中灵光一闪,游出一丝邪念
她好奇对着天空,呆看了一会。
猛然看见凉衣架上的镶金文胸,
不由自主地笑了。

把什么都摆弄好,干净、整洁
可能把你当王子一样呼唤——
如果我们真的有了变身法。
我的意思是我们中总有一个会得到她的宽爱
她心中的轻音乐,广袤地播送——
她隐而未见的性,轻轻开启
呵她的酥胸,还是男人抚摸时那么圆
线条流畅,吐气若兰,心潮起伏……
——这只属于心灵的
瞬时体验,她并不打算公之于众!

(2002)



山口道长

没有事,
就到附近看看别人的墓碑,
很多人的墓碑,占满青山。
就像课堂上快速举手的孩子,
再也没给,放下去的机会。

每个人都在上面说了一句话。
(有的只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我偏好在这话语中穿行,
我喜爱这上面的草。
(有点诙谐,它过于诙谐)

每到夕光西下,
就有一个人要与我说话。
我得过去,我得过去。
多年来,
也差不多成了我的习惯。

这个人,诗人,
写下艾略特般的诗篇,
出版《多重逻辑》、《正诗》,
他死后的每一粒泥土,
每一项与他有关的事,都通了灵性。

我时常听见有人转身的声音,
放眼望去,两棵树却成了遮蔽。
我听惯了人们荒凉的歌,
他们有的表现在一股小旋风,
有的表现在一个幽静的洞穴。

差不多,他们没有死。
我,是个倾听者,
也是个残忍的人。因为,
我已经把他们编号——
一有机会,就揪他们出来喝酒。

(2003)



河姆道人

总觉得有一个人往这边走,
我抱着成捆的大白菜,像基督。
我的小风帽有一个小小破绽:
细心的研者发现,是1676年的饰品。

河川也可以是幔子,
朋友做了石头;
我们心中的愤怒、抑郁乃至欢乐,
用数字代替。

你就是这样的术士。
我渴望学到这样的残枝末节。
如果说,疾病就是忏悔,
那么永生实际上收留了我。

(我一口气平掉几十亩竹林,
只为乐趣。我每年犁出一块水田,
小镇里人们溢出的讳莫如深的话语,
我是个不折不扣的收集者。)

——谁知,石的愤怒?
我知一只鸟的毒眼。
我亲眼看见一截病了的江山,
进入我的道中。

我把整片的生告诉大家,
人们用一只散了口的簸箕跟我说话。
是的,从这边过去,有一段俗世的路面尤其光鲜,
有一个人从上面走来……

(2004)



夜钓

每一样细小的事物,
都有一个内部。
你航行到这看似开阔的水面,四下无人,
有一条桂鱼在里面活动。正是
明白了这一点,所以,
你放下鱼杆;所以,你慢慢分析,
山坳里的黑洞。
或者看得见的无用的萤火,这样一种冷光。
如果有一种冷火就好;这样,
可以放在手心,或者胸前。
少年时期也就不会因为一场光而灼伤脸庞,
那玩伴也不会因为有遗憾而赎罪一生。
江湖传说中有一种冷火,
可以救人于心难。心难,
这都是无法证明的东西。
你一会儿专注水里,一会儿看看隐形的青山。
夜晚,还有跳水的蚱蜢,它在水面,尤为吃力;
而掠过未知的虚无的蝙蝠——
蝙蝠,在那一刻停留的心脏,
扑嗵扑嗵,暗红3D般逼来。
在那颗心的里面,或许,它想的是艰困的事,
雷达波的事。在那些事里,
或许有时候是要交给发现来裁决的。
水底,或更深的山谷,哪儿
是鱼的梦床?
哪个地方是它们确切生长的地方?
这么多石窟,和水草,
这么多历史,这么多上面人的遗留物。
是否有无法控制的意志,才上来觅食?
或者以前的快乐,是否真的难以逃脱
意外这个装置?

(2012)



未来的读者

我,可能因诗闻名这座城市。
在死后百年寂静偏僻的小巷里,
她有美丽的裙子,甜蜜的微笑,
她朝这边看过来的时候,
我咯噔了一下,在天堂里。
她读到我的诗篇,
她的父亲儒雅,这一会儿在做学问,
她母亲不失高贵,这一会儿在忙家务。
她的那条小狗,从童话中跑出来一样。
而我的故居就在附近。
她从文字中感知到我的想法。
我的诗篇刚刚再版,这城市的精魂,
两条心灵已然交汇,
我猜这就是我未来的读者。

(2013)



地铁上的女孩

她的脸庞那么清晰。
眉,眼睛,鼻子,唇,
仿佛勾画过一样。
尤其是唇,相比脸上翘许多。
仿佛还没有被吻过,
或被亲吻的次数太少。
我没法不多看她几眼,
几乎一直在盯看。
外面的春天如火如荼,
列车穿过赣江的那一刻。
当她,发现了我
她的眼神如此沉静。
眼睛并不是特别的亮,
是亮与黑恰到好处。
带着一个小包,一个粉色行李箱,
在下车门等待门开的那一刻,
回过来又让我多看了几眼。
就要分开了,充满忧伤。

(2017)



陪妻子去陈山补记

就像我家乡的那些弯道,也就是说,看不见
前面的路;虽然看不见,迫近又显现出来。
山上尽是成年的荷树、栗树,微笑着似迎客人。
尽是结构复杂的荆团、藤条和绿色的火焰……
参天大树立于村口或村中央,田垄宛如大自然
散落的小吃;妻子她觉得这也熟悉、那也熟悉。
我想象她做少女的时候,是怎样在这里挑水,
濯足,和凝望,我想多一点看到她以前的光景。
她也许多地方不记得,但看起来,是风水宝地;
一条河溪似原始森林的封存,岸和石全然碧绿;
从最需要的地方流出来,从想象的美学流出来。
她说她以前常在这里洗澡,她越说,我越想象。
终于找到了,以前住的林场的房子,完全破败,
朽木仿佛故意,抵住烂屋的心;但房屋越破败,
旁边的大树越繁茂,以战胜者姿态,派发小苗。
只有小径还在,像拉直的花环,有名和无名的
小花,可轻易地搭上坡地,也可轻易下到谷底。
妻子激动地跳跃,被遗忘的,又跑出来;不像
在我老家,我没法知道哪些片断俘获了她的心。

(2017)



丁酉夏
  ——与阿袁、与陈离、与欧阳娟、与陈腾、与李光明

简单地说,为什么不用别的
而用芦萁铺在大蒜地里。
当我们返乡,在山野间省思。
人与世;意与象;文与法……
一种蓬松的、温柔敦厚的美。
一种简明、直接的实用关系。
地整好,蒜入泥,铺上什么好呢?
第一个,使用这个想法的人;
第一个发明它们间关系的人——
只有芦萁,符合我们的美学。
秋深,沃土,恰好芦萁才枯黄。

(2018)



从黑色的声音里

从黑色的声音里,他们要收我家的棺材,
我的父母十多年前准备好、可能没多久要用的
我赞颂过无数遍的楠木棺材;
墓地也几经反复、选了又选,
可是他们要去收我家的棺材。

这一大片区域,也许整个江南,
都听到了黑色的声音,那些淳朴、可怜的灵魂,
再也回不到他们祖先的群体了。
这些茂密的树林,青松、石楠、球柏……
这些深沉、新鲜的黄土,就要失业了。

发明丧葬的那个人,发明棺材的那个人
你的文化、手艺,恐怖之物,就要失传了。
父母并没有想象的激烈,只是不知怎么办。
这个曾有如此多的暗示、意念和想象的物体,
被装上车。这个不能随意升抬的死亡结构,

甲虫一样,如此粗陋。咒骂的
是有良知的人,哭泣的永远是善良的人。
——我的父亲拖着残躯,上前看了看;
——我的母亲交涉着。十甘庵的山鬼
怎么办?它们肯定看着,慌乱或有了主意。

(2018)



金财俚

在我印象中金财俚是个坏人,可是他却死了;
我在印象中金财俚妇娘暴躁、狠,与我母亲打架。
我们家至少三十年不来往,在路上遇见故意瞪眼、吐痰,
无形的压力架在我这个少年头上,觉得姓袁的人都坏。
可是他却比我父亲先死了,父亲柱着拐杖,去参加他的葬礼。
金财俚两个儿子都不大听话,人傲烈,但大了却讨不着老婆。
金财俚年轻时在甘庵山上抢山水,谁都不敢去争,我母亲敢。
多少年过去金财俚脚痛、腰痛但仍在山上斫木,斫木扛下来。
有一次看见他就像一只螃蟹,那扛着湿杉木的样子。
但眼睛仍然凌厉,看不出对人友好。队上谁都怕他。
他也是少数与全队的人吵过架、打过架的人,与兄弟
龌龊的人。其实看上去,他身体还好,可是突然死了。

(2018)



双桥

穿解放鞋过双桥。
烂斗笠、旧箩筐、金枇杷也过双桥。
红杨梅也过双桥,
嫩黄瓜、青辣椒也过双桥。
大巴、黄牛、灰尘
也过双桥。
不过双桥就抵达不了,
过双桥需要挤、靠,冲上去……
到了中心又要分散出去。
走不了就住在桥头旅社,
黑漆漆,看不清谁是谁。
什么都未确定,双桥
是确定的。
双桥下的蓝天、肥鱼是确定的,
蓝天是从我们那儿飘过来的,
青山、河水,所有的河水
都是从我们那儿流过来的。
它们在下面过双桥。

仿佛走不尽,看不完。新事物,
在浮雕上。
在石头的纹理里。
然而我使用的
仍是边缘知识。
人的一生,永远在外围。
双桥要消失,
怎么挽留
都在外围。
外围挺好。

(2019)



老人与鱼

他的鱼
仿佛同他共呼吸过,
依偎在他的破布衫里。
老人只卖从赣江里捕来的鱼,
干净又赤条。
我,多年来,
也只买他的鱼,我们
有着一种无法言说的信任。
我买他的鱼,
仿佛买回他的一个朋友、一个魂灵、一个精灵,
鱼心痛地跳跃,
同他分别。
我小心翼翼地维持它的原状,
在我的心里,
在我的身体里。

(2021)



去恒湖农场看妻叔补记

已经十年,我们热烈地去看他,
用纯洁之爱去给他以安抚。
但他已经不像十年前那样
见到亲人就哭——那是
一种可怕的对人世和健康生活向往的哭。

现在只是笑笑,但有瞬间的感动。
独坐枷篮的那一刻,
我看见他有一种奇怪的眼神,
也就是目光与大家对接时有一种逃离。
他熬过了他的好朋友以及我的父亲……

等待死亡十年,他的身体冰凉僵硬
但无所谓。这完全符合约拿的传说;
成为一个一生被谨慎欺骗了的人,
又符合卡瓦菲斯对一个老人的描述。
亲人们的感觉是他是一个有爱的人。

他的想法已经说出,他思考了十年。
我觉得他不需要我们的回馈了。
那种漠然、对死亡不再恐惧的眼神,
在我们离去同他分别时刻在我心里。
完全不是给他美食快速吞下时的情景。

(2021)



母亲

出去干活的母亲,
每次都是满满的一大捆柴捡回来。
或者一大担油茶籽、一大担谷子挑回来。
但这一次没有,
她捧着一大把雏菊和满天星回来了。
房子里也铺满了月季和牡丹,
节日一般盛大。
记得她种地从来不种除庄稼以外的东西,
记得她从来都是锄掉除庄稼以外的东西。
以前非常不理解,母亲为何要锄掉紫茉莉的嗽叭花儿,
为何要锄掉洋淫子、苦菜、当归和矢车菊……
但现在不一样了,她读起书来了。
年近八十,她在树荫下
读《尚书》,
如同她当年来到十甘庵的样子。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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