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闪发光的杉木林,
拾菇女人打破了它们的宁静。
身手敏捷的她们穿行于腹地,
像一群正在发情的母野狼,
双眼发出幽蓝的饥渴之光。
只著那薄如蝉翼的白纱巾,
香汗浸透了背篓里的小宝贝。
那些黄金似的圆头菇,隐匿在草丛,
但仍未能逃脱她们像鹰一样的搜捕。
此时若闯进一只雄风般的猎手,
那些袒胸露腹的春光,她们那雪莲花般的乳沟,
波涛汹涌般的肥臀,
定会让济慈醉倒在夜莺的怀中。
一个高个子白莲藕般的女人,
正和一个黝黑女人交谈韵事。
浓荫山坡上,银铃般的叹息传入耳廊。
姗姗来迟的林间月色,
褪尽她们一身的疲倦。
(唐颖《拾菇女人》)
唐颖兄:
你好!我先就你这首诗(《拾菇女人》)说说我的观感。“拾菇”这种形象,或者说诗歌主题(色彩),可谓是源远流长,仅《诗经》上就有许多关于“采蘩”、“采蘋”、“采薇”一类的诗篇;有的是从女士的角度(借女人的口吻)出发,解释为何采摘野菜,有的是从旁观者立场入手,描述这些劳动中的“爱情动物”,有的不妨以她们各自的男人之视角来想象独守空房的家眷。视角确实是一个抒情立场问题。也决定着这样一个主题的书写深度与可信度。在你的作品中,这些拾菇女人充任着被看的对象,而你作为作者,冷静地从她们身上捕捉诗意元素,看起来,你并不打算赋予这些女人的复数以一个爱情的背景,也不带给读者某些关于这些具体的人的逸闻趣事;显然,她们匿名了,纯粹地成为某种被审美的机体。读者难免猜测这首诗的灵感来源:是来自一幅油画,还是对另一个文学作品的复述?这些女人刨除了属于她们个人的故事性,而展露了某种暧昧色彩:仿佛诗在此就是想品尝一下跨入禁区的激情。或者说,作者的奋力书写就是为了抓住那令人心旌摇摆的一刹那,以复句之叠加来抚摸光洁肌肤之汗涔涔,诗的工作目标就演变为如何把这种女人味的情景操弄得有一丝色情的适宜性,并且又借助语句的相互牵扯来卸除色情的非正当性。“雪莲花般的乳沟”正是一种欲说还休的、代表性的措辞结构:“乳沟”入股于对女性的非分之想,可修饰它们的“雪莲花般的”这个词却又显得小心翼翼,试图以某种体面的文学性效果来削弱“乳沟”的视觉上的淫荡效果,这个词既为乳沟的地貌效力,又不想陷入无礼的局面之中。顺便一说的是,这首诗使用了不少类似“雪莲花般的”的修饰词,俨然说明你近阶段对偏正词组的酷爱,往深一步说,你太依赖这些形容词的化妆效果。而诗的后半位置上,“济慈”的出现险些带来诗意振幅的增大,但这个典故老老实实地囿于“这只是一个典故”的做法中(好像把色眼迷迷的责任推诿给了这个熟人,为作者抽身提供便利),未出现新意。观察这首诗成败的风向标在于:它如何收尾?尤其是在一系列近乎繁琐的修饰之后,这首诗的意趣会有一个怎样的落脚点,正是读者期待揭晓的。黑白两位女士的交谈不像是一个尾声,反倒像戏剧的刚刚亮相,就好比匿名的铺陈之后终于迎来了具体的、活生生的人际活动,可是,她们的交谈仅限于一次举例说明,并未发展为诗的某块腹地,即便是她们淡淡的哀伤也未被发掘出更详尽的方案,这一切应归于作为旁观者的作者的耳朵实在太灵敏,他急于现身,并赶紧抓住那一把皓月用来谢幕。这首诗并未从拾菇的场景中凸显出某种残酷现实生活的咄咄逼人,也不透露拾菇女人的心曲跌宕程度,看起来,作者只在乎“的”(尤其是“般的”)在每一行的运用所造成的句群能否组成一首诗。总而言之,这首诗从两个方面体现了你的诗观:其一,诗可以产生于浓密的修饰效果,或可说,诗是一个值得反复修饰的进程;其二,诗的推进方式依靠关键对象的详细说明,不断从一个对象身上找出一些有所联系的因素来兑现诗情画意,而关于诗的结尾,你兴许认为,像“姗姗来迟的林间月色”这种古老实效的措辞既舒服又稳妥,并未察觉到其中有何不妥,也默许诗的尾声安排在一个较晚的时刻符合诗自上而下发展的逻辑。
木朵
2013.9.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