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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木朵:被观看者的分身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04-07  

木朵:被观看者的分身




不敢公然仔细看
  ——李商隐

却把青梅嗅
  ——李清照

总把空花眼里看
  ——苏轼

此在是其不之状态的具有不性的根据。
  ——马丁·海德格尔

在当下的黑暗中去感知这种力图抵达我们却又无法抵达的光,这就是同时代的含义。因此,同时代人是罕见的。正因为这个原因,成为同时代人,首先是勇气问题,因为这意味着不但要能够坚定地凝视时代”的黑暗,也要能够感知黑暗中的光——尽管它奔我们而来,但无疑在离我们远去。
  ——吉奥乔·阿甘本

凝视是一种符号性的暴力,它迫使主体接受自己作为他者欲望的客体。
  ——雅克·拉康




九日蓝田崔氏庄
杜甫

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
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
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
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







  谁知道他这次来是替所有人而来?因为只有他,才能通过他写下的诗将这样一次聚会存入语言之中,成为永恒的一幕。谁知道他平庸的身体里堆积着众多茁壮的灵魂?谁会多看他一眼?谁能把他从人群中识别出来?谁会走向前去紧紧拥抱他?他又一次在聚会中没有被人辨认出来。这在他的预期之内。各顾各的吃喝,各顾各的寒暄。他也可以旁若无人,敷衍了事。因为没有对他人额外的期待,索性放开手脚,自寻乐趣。乐趣就在吃喝的进度与选择之中。无需考虑什么偶像包袱或知音形象。在这里,只需要像上一次聚会一样无需破例地去遵守游戏规则,顺着一个聚会应有的流程走完即可。除非他们中有人提到诗。这才可能稍微缓过一点神来,意识到话题刚刚步入到自己所擅长的范畴之内。舍此之外,一切都与他无关。即使众人谈及恼人的时局问题,他也会因为自己把这些问题倾倒在诗句之中已作了断而没有必要再当着没有深读过他的作品的人赘述一遍。并不是故作姿态,稍显傲慢,一副拒人千里的做派,而是明哲保身的做法,守拙而已。一如既往,不在诗学以外,与人一争高下。对在场的人没有任何期待,就不必向谁讲述揪心的话题或倾听谁一诉衷肠。他并不是完全以诗人的身份出场,但在宴会中途他又能清醒意识到自己的的确确只是以诗人的身份亮相。
  与其说是一个古老的节日将大家召集在一起,不如说是好客的东道主慷慨地给了大家一饱口福的机缘。不在这里过重阳节,就会在那里过重阳节。只是走一个过场,流于形式而已。人在哪里并不碍事,都能够同等地进入重阳节的腹地。这是一份被扩展了的宴会名单,自己位于其中,肯定有某种原因。进入这份名单的若有若无的原因暂且不论,接不接得住宴会抛给他的使命就必须完全依赖身为一位诗人的潜能。他肯定要为这次聚会写一首诗。并不是应谁之约而写,而是受一以贯之的写作信条所驱使。他务必注意到宴会流程中的每一个细节,甚至他一跨入宴会的气流之中,就已经在行使一位诗人审视全局的权利。他已经在采风,已经在窥探人性,已经在所有成双入对的事物中搭建触目可及的联系。他必须在这个临时形成的空间中进退自如。即使所有的人都没有注意到他的身体语言与表情管理,他也要争取记牢其他人在场的所有表现。每一个人的在场表现都可能成为用法清单上的一个备选项。重阳节当然是一个醒目的主题。但是为了促成这个公开的主题尽快达成目标,就必须从动态的人际关系中采集新鲜的元素,必须考虑到人情冷暖,然后才可以将目光投放到远天远地。人的因素在宴会上是第一位的。不论别人怎么看他,他都要用天真的眼神去看人群。
  这次聚会没有自己的知音,自己也不会成为他人的知音。三人以上的聚会并不是为了培养知音而来。从一开始,就做好了自宽的准备,无论是对个人处境的洞察,还是对重阳节这一时日的审视,在那里没有一个自己等的人或等自己的人,并无互掏心窝的现实可能性。如果一时有什么悲怆之感涌上心头,唯一能做的就是自宽。这已有言在先,给自己打了预防针。所以无论是从宴会开始,还是从一首诗的开端,他最先看到的仍然是一个略显苍老的自我形象。谈不上格格不入,茕茕独立,在这一方面他能够藏住锋芒,不至于显露峥嵘,他既不是贵宾,也不是明星,没有必要一下子就在众人中暴露自己。他没有将自己交给众人才使自己不显山露水,这与他在诗中一开始就给出一个自我形象的做法并不矛盾。甚至可以说,他在诗中所描写的那个日渐老去的形象并不仅仅属于他本人,还有一种笼统言之的对整个人群共性的一次总括:这是一群上了年纪的人的聚会。也就是说,自宽(尽管有那么一点自怨自艾的排他性)既是他个人所需要的,也是这一时代中每一个有人生阅历的人所需要的。自宽是一个好的出发点,也是一个出色的落脚点,以此为基础,才有可能跃进到知音的慰藉层次。各人皆以一种内敛的方式审视自我,然后再向外探寻一种相互慰藉的双向奔赴愿景。即使自宽看起来无济于事,但仍然要勉励为之,是为强自宽,而非弱自宽。落实好了自宽的心理准备,才能坦荡地走向众人。
  自宽作为一种自救措施,不会在一种无所事事的独处状态中单独发生,一定在某种来来去去的人际活动中被产生出来,被体验到。自宽现象发生的前提不可避免地指向了他人的存在与影响:在自我与他人之间,在个人与周边事物之间,必有一个一去一返的过程,在这个双向过程中,自宽得到了应用与起效。自宽表面上发生在人渐渐老去的这一个趋势之中,仿佛在与垂垂老矣的时间蹉跎感紧密周旋,但实际上更多的是指自己出现在人群中的面貌因为突然变得苍老而丧失了某种优势或尊严,而必须对自己的心灵进行必要的抚慰与宽解。不是一个人在时间中变了样,而是他在人群中感觉到自身出了状况。在他走向人群中的一个君子时,不但不能从对方那里获得预期的慰藉,还可能为了照顾到对方的情绪而必须给对方好脸色,为之一解风情。自宽的需求于无对等回馈之际被体会到了,其实包含了一个有去无回的好意的闲置状况,因为自己能够有限地去宽解他人,宽解(他人)是可能的,但自己得不到同等的反哺,所以才意识到自宽作为一种最后的保障,要拿出来支撑自己的心理防线。说到底,自宽不等于自怜,而是对自我有能力去慰藉他人的一次反证,自己既然能够助兴或安慰他人,为何不能反过来照顾好自己呢?自宽是一种慰藉能力(的体现),起初是在他人身上得到了实践与应用,现在需要反过来,将这种能力放到自己身上试一次。





  在人群中怎么说话才会引人注意,怎么说话又不会引人注意,这里有一种分寸感,不太容易拿捏。当自己来到宴会现场时,会感觉到既置身于历史的人群影影绰绰之中,又处于现实的隐隐约约的人群之中。人群是个幻觉,人群是历史与现实交叠中的光影。自己既在人群之中,又在试图从中疏离出来,成为例外的一个人。现在的第一反应就是,如何在诗的颔联这个位置上快速捕捉到自我与人群的鲜明关系?这里需要一个紧急的交代。碰巧自己的帽子被风吹落了。这是一个契机。因为历史上某个著名的聚会上也有帽子落地的先例(比如陶渊明的外祖父孟嘉落帽,就是其中有名的一例),自己并不是帽子戏法的第一人,但在这里,正是有了历史口实的帮腔,才使得诗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将诗的重心压向了帽沿。亦真亦幻的帽子真可谓帮上了大忙。帽子既是个人的物品,但又是公认的文学常识的一部分,就好像当事人自己的帽子成为了一个典故的组成部分,不仅仅是属于自己的私产。落帽这件小事在诗学上不可谓小,正是因为小小帽子做出了大文章。也正是因为人们体会到这里有典故的痕迹,才不会觉得诗在这个环节突然出现一个帽子形象会有碍观瞻,有一种大事化小的趋势。与其说自己的帽子给自己制造了窘境,不如说孟嘉落帽这个先例帮自己摆脱了尴尬气氛。今天落帽的现实反而佐证了历史案例的真实性。
  但也有可能自己提前发现了帽子的险情,预先阻止了帽子被风吹落,是有些紧张,但还不至于狼狈不堪,甚至众人都没来得及发现这一异常,不至于引起众人哄堂大笑而使人羞愧难当。有先例傍身,何惧之有?所谓的羞愧也是一道心理防线形成的风景。他还不至于是一个社恐人士,只是轮不到他说话或插不上嘴或话不投机,他想把注意力转移开来,打一个岔抽身而去。他的羞怯表面上是为风吹帽落做的安排,但其实仍然可以理解为他在当时的气氛中对自身前途与命运的一次快速辨认。他为羞怯找到了一个托词或一个载体。他的确不忍将“羞”字从一首诗中抹掉。他并不羞于向读者承认他的羞怯,就像他敢于向未来的读者声明他有一种自宽的需要,在这里,他的羞赧是自然而然的。要么自己俯身将被风吹落的帽子捡起来,要么自己赶快扶住即将被风吹落的帽子,然后笑着请旁边的人帮他理正头冠。要注意,这里的旁人是无名的。帽子在这里预示着摇摇欲坠的官衔吗?似乎不必做这方面的强解。但我们也要设身处地地替诗人着想,他孤身一人来到热闹的宴会上,能用来载明、陈述其个人特征的条件或外在对象并不多见,一时没有打得出的更好的明牌。他不可能将一道菜或一杯酒快速转化为自己的私有属性,然后以此烘托出个人的品格形象。帽子是为数不多能为他所用的呈现生命特征和人格形象的道具。
  仿佛他用帽子变戏法般地给了在场的人和日后的读者一个明晰的自我形象。围绕着他的帽子,所有看见这一幕的人都可能不由得停下来打量一番,所有读到这首诗的读者都不禁眼前浮现出那动人的一幕。他的帽子已经变成了关乎其他人切身利益的帽子。冠之以风吹帽落的人生哲学和待人接物之道都在这一瞬间尽情演绎。帽子是一个名义,是一次形象的供应,是一个身外之物,但是利用这样一个从一个人的整体中险些脱离出去的小小误会而构成了一次以貌取人的反观契机。帽子的哲学被冠以更多的形式衍生出来,就好像每一个正直的人都必须要正襟危坐地严阵以待什么。帽子在这里制造了一次混乱,一个观念的漩涡,一次自我的分身。在其乐融融的社交场合中,帽子仍然要戴得方方正正的,而不能东倒西歪,甚至不能任性脱下来大醉一场。都在注意形象,这不是无所拘束的私人聚会,而是相对比较正式的宴会,乃至于人多眼杂,身旁的人都可能不太相识。帽子也成为了一个隐形的中项,将诗人与旁人瞬间结合起来。请旁人将自己的帽子重新戴正,这是再顺手不过的人情,谁都不会拒绝,这是举手之劳。帽子在这时对诗人个人来说是一个小小插曲,但对整个宴会流程来说无伤大雅,根本掀不起什么风浪。或许只有旁边一人注意到了这个细节,甚至那人替自己戴正帽子的这个动作也被众生喧哗所淹没。没有人会注意到诗人的帽子怎么了。帽子所制造的涟漪仅仅是诗人心里的石头所致。
  戴正后的帽子其实已经凭借它被单独提取出来的形象而获得了一次分身。在别人以貌取人的动作发生之前,诗人先借自己的帽子以帽观人,看清了自己的一份心境和一个处境。将自己的一部分属性单列出来,构成一个实体,反观自己的整体状况,这是一种视角设计的写作策略,会让整个人变得有意思起来,有一种自我分蘖的效果。让自己在与旁人无法对话的尴尬气氛中,能获得一次自我的对谈。我和我的帽子相互致敬,这就是一个临时摆脱尴尬局面的小伎俩。将自己的一部分属性先抛出来,然后用它的视角来反观自身的被抛境况,这往往是强劲诗人最有效的自宽策略。抛来抛去的那一部分局部形象以小博大地盘活了整个的自我形象,一种大局观就从中产生了。自身被抛入一个难以主宰的宴会之中一点都没有安全感,但有了一个将自我属性抛过去抛回来的扬弃过程,以此为基础,就再也不会在众说纷纭的宴会上乱了心智。这里同时呈现出三只帽子,构成了诗人最拿手的帽子戏法:其一,这是一个关乎自己内心状况的帽子,是自我完整性的一个组成部分,帽子犹如耳目;其二,这是一个具有历史意味的帽子,是带来典故气息的帽子,是呼应另一次聚会的一个中项;其三,这是给本次聚会带来小小欢乐的帽子,并非添乱的帽子,而是令人会心一笑的帽子,这也算是诗人能为聚会带来的助兴表演。帽子的形象端正之后,诗人就可以将自己的目光游离出宴席空间以外,而看到一片更深邃的视野。





  室内的情况差强人意,而室外所见则以远天远地的方式能够形成在场众人的心灵共振。极目远眺,你能看到最激动人心最宏大明亮的目标是什么,你就把它们写进诗里。眼睛装得下的,诗当然也装得下。诗装得下这样一双极致的眼睛。这是在哪里?这是在蓝田。这里最为出名的山水都值得铭记诗人极目远眺的一刻。诗人不会辜负这一特定的时刻。因为这里的山水要首次映入诗中那一对极致的眼帘之中。对于长驻于此的乡民来说,对于选址在这里修筑别墅的主人来说,他们或许出现了那么一点点审美疲劳,意识中朦朦胧胧有那么一点对这一方山水的称许,一直没有拿得出手的对仗方法,但直至一位特定诗人的出现,山水才得到了应有的定义。驻足观望的诗人正是为这一出色的定义而来。他务必激发出自己内心的渴望,以便与他所看到的庞然大物相匹配。如果他不能在众人之中被快速地识别出来,他的俊秀与奇妙只有寄情于山水,让被定义的山水见识他如何后发先至地为之命名。命名之时,被命名的山水和命名的诗人同等地得到了揭示,二者的秉性与能力只有旗鼓相当,才合乎应有之义。他所能看到的山水的特征是因为他本身也同等地富有,唯有如此,他来到此界才能认识到、概括出这山这水何以如此。但他也能够清晰地认识到这不是一次专门的对蓝田山水的歌咏,只是他分身之时不可避免会遭遇的周边事物的席卷。一个内外有别的说法正在与之周旋,他一时真的摆脱不出来。
  当他看到远山的时候,是众人要他去看的,是一种竞技心理驱使他去看的。在稍后人们注意力转移之时他还会再看,并且容忍自己持续地看,并不会引人注意,凭借他当时的心境他当然意识得到在当前并无充裕的心力为远山远水单独写一首诗。在众声喧哗中对山水的看了再看,反而显得是对主人审美情趣适当的尊重。这当然是一个从宴会热浪中抽身的良策。他可以延迟返回宴席的应酬之中。这当然也可以称为一个分身的时刻,但他确实一时难以附体于蓝水玉山之中。毕竟他看得太仓促了,他不曾置身于山脚下,也没有漫游山中的真实体验,在此一关头对山水的调动,确实是一种分身的策略。倒不是说他想借远山远水让自己分一会儿神,借故从宴会的气场中溜达出去,而是在帽子戏法之外,他已经被内外之别的审美准则所裹挟。他必须快速地从更远一些的景象中收拾一二元素,以便形成对帽子戏法这一分身之术的平衡。更别说,远山远水的气质或温度在某种程度上还可以施加隐喻的力量,暗含着当事人对人际关系,或往更大一点的范畴说,对时局的某种含而不露的态度。如果诗人感受到了山峰之中的寒冽,而在场众人没有感受到,这份含义就是诗人有意加上去的。且不要说寒意的捕捉会使得当时热闹的宴会有所扫兴,但玉山之寒是铁一般的事实,容易达成共识,人们并不会察觉到其中有丝毫的不祥。诗人顿生寒意,并把它附加在远山之上,这就是一种巧饰。
  如果说诗人的帽子被风吹落是一个例外,那么蓝水从千涧之中坠落,则是一个永恒的事实。仿佛就在同时,诗人心中的一块石头也趁机落下,太多的事物需要在妥当的句式中纷纷落下。但是人还没有落座,仍站在人群之外远眺着群山。在场的人都不会怪他,因为那山那水确实值得一看再看。人们并不会嫌弃他这个姿势抛给人群的背影。他其实在拾掇一个游魂,因为在帽子戏法的片段中他已经灵魂出窍了,有过一次精彩的分身,余韵未了,或许他觉得刚刚这一次分身有一点激烈,有一点差一些显山露水的窘态,于是,他必须稳定心绪,背对人群,驻足观望显山露水的宏大视野,以求得心理上的微妙平衡。尽管这个时刻也见一个适当的分身,但他并没有走得太远或太深,他只是停留在远山远水共识建设的表面,一划而过。因为他远眺山水的姿态是其他人的一个替身,人人都可以这么做,也可能这么做。当有人注意到他在看山水时,就当是这人自己在看,诗人在替他看,丝毫不会觉得惊讶,而且不会走到近前来打扰。可见,这是一个安全的分身时刻。因为安全,所以还分身得不够彻底,不够私密,就像是下一个分身时刻来到之前的过渡。恐怕连主人在内的其他人都有这样一个预期,诗人久久远眺之后转过身来,兴许就会对着所有人夸赞选址的水平何其高明,将山水转化为风水大加称许。至于他仓促之间临时赋予山水的含义也好,寓意也罢,并不需要当场说出,只需要从共识的层面佯装划过,就可以将自我的分身与扮做他人的替身融为一体,完成一次得体的华丽转身。
  人群乐于接受诗人对寒意的命名,都不会起疑心,意会到其中的刻意。因为这是一个可想而知的、是其所是的本性,高山之上本来就有这么一股子寒意。在场诸人并不会顺着这股被吟弄出来的寒意继续往下发展。他们只是认为诗人说出了一个既定事实,只是将寒意装在一个得体的句式中而不会想得更多更深。寒意不是诗人制造的,而是高山本身所具有的。这一点不比诗人的帽子被风吹落会引得众人一笑,高山再怎么着都不归诗人个人所有,在这里,高山的寒意是次要的,人们想听到的是寒意如何被装进与高山有关的句式之中。句式是否过关,妙思是否在宴会中升起,要比句式是否也充满高山一样的寒意更受众人关切。恰恰是众人一点也不关心,诗人才格外注意到,高山的寒意已经过渡到了句法之中,寒意已经被诗人通过对仗原理带入了宴会之中。众人毫不理睬,可诗人摆脱不了,他被寒意弄得打了一个寒颤。既然当事人能够看到远山上的寒意,或者说偏偏从远山诸多属性中选择寒意来说事,恰恰说明诗人这个时候浑身上下也涌动着一股寒意,有寒意的人才会第一眼就看见他者身上萌动的寒意。简言之,不是高山上有什么寒意,而是看见它的人在看见之前自身就附带了一股寒意。意识到寒意正在自身上下涌动着,这时诗人猛然一惊,才又发现了自己的一个分身:一个充满寒意的人从自我的整体性中分裂出来。乃至于总体的自我一时分不清,重返宴席的那个人到底是充满寒意的自我,还是发现寒意之后装作若无其事的那个自我。





  对于远山远水本体来说,诗人所看到的远山远水只是远山远水的一个部分、一个形象、一个分身。既有观看者自己的分身,也有被观看者的分身,甚至有这样一种可能,观看者的一个分身看到的仅仅是被观看者的一个分身。巧就巧在这两个分身恰恰是一体二面的同一个分身,都可以理解为诗人的一个分身。分身不是一个具体的人形或一个客体的形状,而是关于分身的讲究与机制。外在于自我的一个分身其实是关于自我存在的一个被单列出来有待认识的意识。分身是分身乏术的对立面。在不必要看到山水的时候,偏偏看见了山水,尽管这极有可能是山水的一个分身,但强调的仍然是看见这一幕的人的分身。分身事小,何以分身事大。那会儿诗人看见高山上的寒意,就获得了一个凛冽的分身。但他也一时理不清为何会得到这个反差如此之大的分身,为什么不是另外一个。过于寒冷的分身接下去在一首诗中怎么安排一个位置?按下一个分身不表,肯定又会起来另外一个分身。寒意作为这首诗猛然生发的一个进度,诗人在当众说给众人一听得到好评之后,接下来他仍然要寻思着怎么给寒意一个好的下场机会。或许因为寒意实在是太显眼了,诗人一下子就想到了明年之事。这一个顺承之势实在是避之不及。寒意突然变成了生死大忌。众人若是知晓,肯定会埋汰诗人,你看山看水好好的,为什么一下子就犯浑似的想到了在场某人可能会成为僵尸,寒意怎么就这样滑向了一种不祥之兆?
  在将高山之寒意托付给众人成为共识之后,诗人又开始溜边了。从人群中再一次溜了出来。这一次他将目光锁定在重阳节的符号性植物之上。他扫视了在场诸人的面相,的确心头一惊,想到了明年谁还会健在谁可能不在这等吉凶未卜的悬念。重阳节里这些老家伙都不应回避一个死亡的话题。毕竟寒意都欣然接纳了,一步之遥的死亡也应不在话下,都不应刻意避讳。但诗人肯定不便当众撩起死亡话题。这是一个败兴的话题,只能在自己头脑里空转。但这个念头一旦涌现,一下子就克服不了,就不得不顺势去外面透一口气,趁机端详一下。这一次他选择了对茱萸的观看。从人群中出来,他一下子就成为了茱萸的独一观看者。也许茱萸(果子或枝条)早已摘下装在每个人面前的盘子里,或者每个人都分发了一份茱萸,以便应景佩戴。但在这里,不妨设想诗人来到了户外,来到了一棵茱萸树面前左看右看。茱萸被迫振奋起来,以一个被观看者的角色亮相,对应着诗人私密而急切的查看。它嗅出了诗人的气息。如果它愿意,它也有办法撩拨这个人的心弦。但它没有主动示好,也不做任何反抗,任由诗人半带醉意地、装模作样地、渐渐入迷地看着它。他正孤注一掷地看着他的身外之物。他必须在人群之外选择一个点锚定自己的肉身,安顿自己的灵魂。死亡的问题正袭扰着他,这是一个难解之谜,他不愿意去面对。他想将人群和死亡话题抛诸脑后而竭尽全力地抵达对茱萸的细看。
  毫不迟疑地,他又一次营造了一个自己的分身:他成为了茱萸的观看者。与此同时,茱萸也利索地向诗人抛出了自己的分身:作为被观看者的茱萸。茱萸的一个分身与诗人的一个分身邂逅了。茱萸并不评价诗人看得到底仔不仔细,任由诗人自估他看的分寸与程度。因为他现在的看,其实不必要向在场的其他人证明什么,声称什么。他只需要向这首诗日后的读者做一个交代。也不需要交代他到底看到了什么,仅仅亮明此时此刻有一个分身已经降临在茱萸的头上即可。他不希望很快就结束对茱萸的观看。他想尽可能延展这一次观看的时长。他想将自己完全托付给观看的进度之中,而不需要一下子就完成这灵魂出窍的时刻。茱萸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表面上茱萸是被观看者,但是有鉴于它也能够抛出自己的一个分身,也有神奇的法眼,足以变被动为主动,将眼前的诗人转化为它的被观看者。茱萸观看着这人,这人在茱萸的注视下成为了被观看者。于是,诗人的第二个分身也产生了:与作为观看者的自我相媲美的被茱萸看在眼里的“一个被观看者”。按理来说,最有人情味的当然是人群中有那么一个人正在观看着诗人走到了哪一步,随时将他召唤回来再喝上一杯。但是这样一个人的形象付之阙如。这样也好。给了茱萸替人办差的机会。茱萸利用它的第二个分身妥善地照看略生伤感的诗人。诗人观看的力度弥强,茱萸对诗人的款待弥浓。这是两个观看者与两个被观看者的交相辉映。
  当诗人突然看见了茱萸怜悯的目光时,顿然羞怯,仿佛被茱萸看穿了自己的心事,自己既然难以掩饰,不如坦然面对。茱萸一定守口如瓶,不会四处张扬诗人的心声。茱萸当然能够看穿诗人的这一份心思。诗人释怀之后,就会更为坚定地观看着茱萸,甚至他会兴奋地观看着茱萸是如何有序地观看自己。他在茱萸对人的观看中观看到了自己的分身如何翩翩起舞。茱萸成为了一个中项,协助诗人做身份的转换:从观看者向被观看者转换,从对他者的观看向对自我的观看转换。茱萸兴许什么也没做,诗人却感觉到它做了太多。诗人将自己定格在茱萸的身旁(就好像茱萸身边如果非要有一人伫立不可,非他莫属),确认了他在这一日对茱萸的选择是掷地有声、神来之笔,经得起历史检验的。他将自己抛向了对茱萸的观看进度之中,为此所塑造出来的坚定的自我形象现在看来已不仅仅为他本人所独有,已然成为普遍的共识:任何人如果在重阳节这一天想看点什么,想对自己做一番深度的端详,都不可避免地要回到昔日诗人对茱萸的观看这一恒定形象中来。所有的观看与被观看的关系都浓缩在诗人对茱萸的一看再看之中。当他心满意足的时候,他可以随时结束对具体所在的茱萸的观看,并将眼前的茱萸抽象化为心中的茱萸。不限于重阳节,不限于蓝田,随时随地都可以将茱萸打开来观赏一番。茱萸也不一定非得是茱萸不可。因为就看与被看的关系而言,就观看者与被观看者的逆转来说,茱萸仅仅是一个助兴的中项,最关键的还是作为当事人的诗人要具备一种与周边事物齐头并进的共情能力。切莫忘记了,在重重叠叠的转化之中,分身之术功莫大焉。

2025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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